第69章(1 / 2)
鼓捣茶的,专爱往风土人情上凑,每个茶壶肚子上都拿兑了金粉的朱砂写了前人诗句。茶盘上篇幅更大,抄录的是陆羽的茶经。
坐在这里的茶商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一半是五六旬的老者,像赵庆安这样不惑之年的就已经算其中很年轻的了。一群老谋深算的老头子,眼里都藏着算计,虞锦一圈看下来,还是眼前的冯三恪喝茶喝得最为赏心悦目。
“好喝不?”
“还不错。”冯三恪放下茶盏,琢磨着该怎么把这句“好喝”说得有意境些,想想算了。他也没品茶的能耐,能尝出个味儿来就算不错了,锦爷也没指望他品出什么来。
“有一点甜。”
“甜就对喽。”简伯笑道:“紫笋回甘快,时间长,喝一杯下去,半个时辰嘴里都能尝着甜味。这茶养人,喝久了,人身上还会有种淡香,所以宫里几位娘娘都爱这个。”
领他们上山来的管事的是杭州本地人,自称路某。虞锦头回来,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只仔细听着他说话。
今日主持茶会的便是他,这路先生说话和和气气,瞧架势不像是官家人,更像是个老学究。他只管讲这紫笋茶,什么年代修的御茶园,进贡皇家八百余年,多少名家留下了诗文,别的一句不提。
茶商问价,他但笑不语;茶商想上山去贡茶院拜访,他也只摆摆手说不行。弯弯绕绕半个时辰,没一句话讲在点子上。
有茶商耐不住性子,冷了脸,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反着一扣,推开了婢女上茶的手。
“路先生这话说得不地道,往年这紫笋有我柯家一份,咱们签过五年契的,每年交了钱,货给我,从没赖过账。今年我领着家里头四五十个弟兄,全扬州收了几万斤茶,全都已经装了船,就差您这儿耽搁着,走不了,您说我该如何?”
说话的人赵庆安今早给虞锦指过,是荆州柯家二当家,柯严炳。
他旁边坐着位比他更年长的,愁着脸,不停往下压他的手,看样子是叫他别再说了,当这么多人面儿不好看。
柯严炳话却不停:“路先生且说一句实话,今年的紫笋卖不卖,什么价?我知道今年紫笋罢贡了,行情不妙,您和大人们也着急,要是园里有什么计较不方便说,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噢,今年紫笋不卖’,让我们各回各家去。大伙儿都不是闲人,谁也没工夫在这儿干耗着。”
路先生脸色不太好看,见在场茶商都窃窃低语,明显是认同柯严炳的话。
如今茶园几个管事的各个急得焦头烂额,多方都得打点好,逼走茶商的大错谁也担不起。于是路先生也不扯什么茶史了,寻了个空桌坐下,开始说实情。
“不瞒各位当家的,今年紫笋卖不卖,卖多少,价多少,不是我说了算,我们大人说了也不算,上头一直没给个准话。年前跟茶司请了引,至今也没有批下来,我们大人三天两头就去茶司催,可一个消息都没打听着。”
茶司是各地管茶政的衙门,跟盐粮司一样,茶商要想买茶,得先去茶司掏钱买引子。茶引类似于人的过关文书,由茶司盖印,上面会写明茶商某某于何时,买了多少斤茶,从哪儿进货,卖往哪里。
比如某样茶是卖往京城的,从杭州到京城走陆路共有五道关,每一道关差不多二十税一,买茶引时要把这五道关该交的税都交齐,通关时把引子拿给城门守卫看,才能过得了关去。
茶引亦有茶叶品种、路途远近的差别。
往年为了方便茶商,茶园管事会提前跟茶司的人请好引,到时候直接发给茶商,只需茶司派几个人来监督、核对账目就是了,省得茶商山上山下两头跑,浪费功夫。左右顾渚山上这么些人,全是眼睛,也没人敢弄虚作假。
“连引子都不给批?”
柯严炳和别的茶商细问内情,路先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坐在这儿的老爷们都是大茶商,跟御茶园有多年的生意来往,契书一签就是五年十年,想来是约定了茶价多少多少,每年交钱拿货。今年钱到位了,茶却迟迟拿不着,被堵在这里,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虞锦一个局外人,却立马明白——御茶园这是在拿乔了。
顾渚紫笋在九大贡茶里行第二,称一声“天子茶”也不为过,各地富人趋之若鹜,里头可不全是爱茶的,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附庸风雅,尝尝皇帝喝的茶什么味。
如今紫笋失去了上贡的门路,身价已经降了一大截,御茶园要是再急赤白脸地找买家,商人们一瞧,肯定会往下压价。
价钱这东西,压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几年下来就会堕了紫笋的名声。
所以御茶园这会儿拿着乔,摆出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弄得云里雾里的,倒也算是个办法。
虞锦忍不住笑,路先生今儿这么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内情,怕是很快茶商们都能想明白,回头还是要压价的。
她又想,路先生方才说紫笋卖不卖,怎么定价,上头一直没给个准话,却没细说上头是谁。
虞锦留了个心,悄悄问简伯:“每年给紫笋定价的是什么人?”
简伯愣了愣,惭愧:“不晓得。老朽也是头回来杭州,不过以前去过建州府的武夷茶园,对他们那路子略知一二。这同为御茶园,与紫笋应该差不了多少。”
“您说。”
“武夷茶园也是一座山,山上产十几种茶。跟这儿一样,每年要先开几场毛茶品鉴会,请当地有名的评茶师傅和各大茶行的掌柜来品鉴,由这些人把毛茶分成好赖五等。头等茶让贡茶院拿走,余下的四等茶一一精制,再让茶司挑走一半,剩下的一半,茶行拿回来,定了价再卖与各地茶商。”
虞锦听得糊涂:“茶行和茶司有什么分别?”
茶政不比盐政简单,三两句讲不清楚,简伯言简意赅:“茶行是商,茶司是官儿。种茶的是茶农,雇茶农的是各家茶行,管各家茶行、收茶税发茶引的是茶司。”
虞锦:“……”
似乎听明白了一点点,细细一想,脑子还是糊的。
简老夫人笑得眯起了眼,把老相公拉到自己右边,自己跟虞锦解释:“姑娘你瞧,这么大一座山,山脚那老师傅说了,山上有一万八的茶农,您说谁家有钱雇得起这么多人?”
虞锦问:“官府?”
老夫人摇摇头:“官府的人哪里会种茶,又哪里会经营?让他们种茶管茶,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她细细道来。
“茶与盐粮一样,税重,姑娘应该懂这个理。像杭州这样的地方,其几十样名茶,行遍天下,每年五分之一的税课都来自于茶税,几个产茶大府都是如此。朝廷怕各地衙门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中饱私囊,遂不让州县衙门管这茶政,而是在各产茶大县专门设了‘茶司’,由朝廷派下人来专管茶政,收茶税,发茶引,管茶行。”
“而茶行呢,就是专门卖茶的大铺子。杭州产茶千年,许多茶行背靠祖荫,祖祖辈辈都做这个,攒下的家业多得数不清了。杭州城里排得上名的茶行怎么也有百来家,这么多茶行,谁家来贡御茶?得靠官府的大人决断。”
“可大人也不会种茶呀,便想了个招,将山上的茶园划分为十几块地,租赁给十几家大茶行,让他们一家管一块地。各家一块地,各家的茶种法不一样,也就有了优劣之分,相互之间比对着,哪家种得不好,明年就换人。”
“如此一来,让最懂茶的人来种茶,收成自然好。官府一文钱不出,贡茶就有着落了。”
“收上来的茶分五等,头等茶交与贡茶院,就是给宫里边的,寻常人见都见不着;剩下的又一分为二,一半官茶,一半商茶。其中官茶交给茶司,拿去与别的地、与异域商人互通有无;余下的一半即商茶,各家茶行自己留着卖。”
简老夫人徐徐讲完,“姑娘可听明白了?茶司是专管茶政的衙门,茶行是既种茶又卖茶的大商人。咱们呐,是从大商人那儿进散货的小贩子,上头压着好几层呢。”
这跟虞锦想得大不相同。她指指半山腰上那座贡茶院,离他们坐的地方不远,高高矮矮几十座楼阁,俱是红墙琉璃顶,漂亮得很。
“贡茶院不管事?”
她还当贡茶院就是管整座茶山的头儿。
老夫人压低声:“贡茶院呐,只管监督贡茶制作。供给皇家的茶,采茶炒茶制茶全是专人专办,外人不得沾手,也不用课税,所以贡茶院也不跟茶司打交道。里边是宫里派下来的人,各方都得孝敬着。”
“但是姑娘得知道,这贡茶院不是管事的地方,它只管皇家茶。紫笋被罢贡了以后,这贡茶院便成了一个空头衔,孝敬他们用处不大,我瞧这群老爷每天来这山上等着,怕是力气使错了地方。”
前后捋了一遍,可算是讲明白了。
虞锦听得有趣,也真真觉得朝廷聪明,把衙门、茶商与茶行的心思摸了个透,制衡之术用到了极致。上上下下环环相扣,环环都在得利,难怪杭州从农户到衙门都爱做这茶叶生意,原来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