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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君子好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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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二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语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九郎……嘉语听到这个消息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语道:“李郎君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郎君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二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二郎沉默了片刻,却道:“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语:……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二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是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李十二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二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二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不、不会的。我会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二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大多数人都认了,忍了,特别是,在不需要献祭的时候,或者当献祭并不是自己,而是妻儿、姊妹的时候。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家族作为依靠,大多数人连活都活不下来,活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对大多数人来说。

“所以?”嘉语扬眉。

李十二郎道:“我知道我这些念头离经叛道,但是据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嘉语:……

“也许公主会觉得,我仰仗家族养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还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李十二郎淡淡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到我也就够了。”

嘉语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妻子的家世,或与我相当,或稍不如我,没有强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现八娘这的意外,我并没有能力庇护于她,至少眼下还没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门?”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赵郡李氏已经是顶尖的门第,再往上,可不就须得往元家瞅了。她父亲的军功,继母所受的宠幸,兄长蒸蒸日上的势头,算是全方位地满足他的条件,至于她……她怎样并不重要。

李十二郎终究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千百遍,当然也想过华阳公主拂袖而去,想过如何收拾首尾,她能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听下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是听到她这样问,还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我想求娶公主。”最低限度,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的家族,尚不敢开罪于她。

嘉语:……

“公主当然可以拒绝,我把这些话说给公主听,并不是强求公主答应,只是告诉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李十二郎道,“也许公主会觉得荒谬。但是……”他飞快地往嘉语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脸,他倒不担心她长得难看,元家人都长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听过了。

一个经历过这许多波折,还能拒绝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对公主好。”他说。

嘉语有些懵,好在有风,风的凉意,让脑子能够清醒一点。如果她没有死过,大约会觉得他疯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八娘死去,他就是疯了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话。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是和这位兄台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想。

然而……这不正是她活过来时候想过的吗?她从死亡中挣扎过来,回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的那个下午。

淡绿色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盛。

不要与萧阮再有纠葛,无论父亲与兄长给她安排怎样一段姻缘,哪怕起初并不像她当初对萧阮,热烈如飞蛾扑火,但是细水长流,到末日来临之前,他们总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够深不够真,不能够保证不离不弃。

平平常常就够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终被放弃,也不会太伤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来,那莫非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许愿?嘉语自嘲地笑一笑。对从头来过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无非不要重蹈覆辙,无非是父兄不至于惨死,至于感情与姻缘,她实在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个人总不能奢求太多。

她从前就是奢求了萧阮。

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妥,家世,容貌,人才,性情,触手可及的诚意。嘉语没有抬头,她知道李十二郎为这次会面,准备的不仅仅是这些说辞。他应该是着意修饰过。她从前对萧阮动心,不就因为他生得美吗?李十二郎想必是打听过,揣度过,他虽然不及萧阮的美貌,也是英俊的。

一场邂逅,安排得简直温柔多情。

从前他的家族,抛弃过她的哥哥——然而那正是他所痛恨和极力避免的。

相敬如宾,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并没有什么不好,嘉语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在恐惧什么,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的人生更重要了。安安稳稳,一眼到头的人生。

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之中,如果父兄不死……她不过一个后宅女子,高门府邸的后宅女子,又有什么不安稳呢?

至于这终身托付的是谁,那不重要——你看,多公平的游戏,她对他不重要,他对她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现世安稳。

嘉语默默地走,不说话,李十二郎也陪着她沉默。走了有十余步,嘉语忽开口道:“李郎君该是听过我的一些传闻。”

“是,我听过。”李十二郎说。

她之前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虽然说五姓人家娶进门的公主不在少数——改朝换代对皇家是颠覆,对高门的冲击却有限——但是他终究年轻。华阳公主终于开口,是这样一句话,还是很能让他兴奋。

“前年太后千秋,进宫给太后贺寿,被于贼劫走的是我,不是表姐。”她又说。

这一段风言风语,在洛阳流传已久。当时就沸沸扬扬,去年冬又旧事重提。这样的事,对于女子来说,是极大的污点——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当中发生过什么,谁能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十二郎却颔首道:“我猜也是,公主大有勇气。”

嘉语:……

嘉语不得不提醒他:“是宋王救了我。”

“宋王高义。”李十二郎道,“公主没有答应宋王的求娶,是我的运气。”

嘉语:……

果然不愧是高门子弟,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嘉语当然明白,他这是在含蓄地表达他不介意。他可能不介意这个,甚至不介意她确然迷恋过萧阮,但是——

嘉语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李郎君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父兄不再受两宫宠信——”“不再受两宫宠信”当然是虚词,这背后可以预见的朝政动荡,不必解释,李家儿郎,怎么可能不懂。

“公主误会了,我并不需要妻家的荣华!”李十二郎脱口道,“我——”

“不急,”嘉语打断他,“李郎君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说,不必急于答我。”她的父亲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是放眼洛京,与她地位仿佛,甚至略胜一筹的宗室女并不在少数,她在其中,也算不得出色。

以李十二郎的身份与如今在朝中的势头,就是娶个正经的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

大约就是她不够出色,又名声有瑕,李十二郎才有这个勇气。毕竟他这番说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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