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與老嫗們共度的怪誕一夜(1 / 2)
那名夥計的呼吸越發急促,他伸出右手揭開廚房的布簾,左手則環抱著擺放油膩碗盤的大鐵盆。他盯著油光密布的水面,設法讓自己在清潔碗盤的過程中鎮定下來,夥計僅僅注視著盆內的泡沫,他不希望和外界有一絲交流。
福本看著他忙碌的背影,不、正確地來說是他那堅定的意志,更加確定他與屠宰場無關。待他發現夥計微微顫抖的手,他覺得,是自己的得理不饒人使他萬分恐懼。不知道自哪兒冒出來的、他心中少見的愧疚迅速蔓延全身。
下午七時稱不上深夜,但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融入這樣的夜色中遊蕩,將大半時間耗費在此類聲光場所裡,這是大人們不允許的行徑。
或許那個不講理的頑固酒鬼,會在他踏進家門之際,狠狠的拉著他的耳垂,叫喊著幾句粗言穢語。呵,幾個耳光不過是家常便飯,他常撫著通紅的單側面頰,癱坐在碧綠的空瓶堆之中。他無數次度過那樣寂寞的黑夜,一切的不滿都於黎明到來前,歸於寧靜。
即刻起身邁向歸途為上上策,否則,他可憐的妹妹們又得承受父親的壞脾氣,承受他無處宣洩的憤怒。奈何幾經胃酸折磨的胃袋,此時吟唱著悲調,他只好折返選購餐點。
「那個……如果你曾目擊到一個抓著大公雞的攤商,還勞煩你告知我。另外,我要六個裝的飯糰。」一個不留神,那名濃妝豔抹的小姐與他擦肩而過,然後搶在他前頭點餐。
可惜的是,夥計並沒有聽見福本的請求,反倒是先收下了那位小姐的鈔票。
「請給我來二十份飯糰。不用擔心,福本小哥、也準備了你的份喔。」走道間頓時充斥著化妝品的異樣香氣,戴著假睫毛的眼皮,眨巴眨巴地對福本傾訴,她並不屬於孩童誘拐集團的一員。
福本始終抱著戒心,那樣典型的花枝招展,肯定大有問題。那傢伙已打探到我的身分,該不會打算從我的皮夾裡,圖那點細碎的零花錢吧?這位窮困潦倒的集團繼承人,哪裡有值得她出手的誘因。
一個蒼老而低沉的嗓音,筆直地穿入福本的額葉,如陀螺般不斷打轉。「這下可真不得了,小哥,你不就是政商盛宴的常客嗎?能在此和老朋友相聚,都要感謝機緣巧合。」蓄著山羊鬍的老人眉飛色舞,他未曾臆想,那雙福本家特有的細長雙腿,會再度步入他的視線。
便當店的自動門無預警地敞開,人龍長驅直入,護理師帶領的銀髮旅行團,已迫不及待享用晚餐,只是,禁止至其他當紅店家捧場,這古怪規定令部分人不能釋懷。一頂頂花白捲髮的最前端,高挑的男孩立於櫃檯邊際。
那是銷聲匿跡許久的集團之子,福本若里志。
福本從重重思緒中清醒過來。那些存在於幼年記憶中的瘋狂婦女,將繽紛糖果塞入他稚嫩掌心的場景,以及阿諛諂媚的輕聲軟語,皆歷歷在目。
至於他為何能不被花言巧語蒙蔽?這個說來話長,不過舉一個平易近人的例子好了。他們曾誇耀過他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殘酷的事實是,福本那慘不忍睹的成績,年年衛冕最後一名,這件事自是變成同學茶餘飯後的笑柄。
因此,每每諸如此類的話語出現,他能經由一聲分辨真假。
如今這觀光團話匣子一開,便是重溫數年前,集團的空前榮景。他們樂於猜測福本財閥現在的模樣,有人說福本家的長桌上,仍放置著銀製餐具,水晶杯裡的香醇紅酒,正透著迷人的風采。
福本欲從這吵雜的店鋪中抽身,他要求夥計趕工,讓他盡快取回飯糰,好從謊言的裏側獲得解脫,一舉逃出這是非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那群婆婆媽媽們一望見這面孔,便發了瘋似的阻攔。福本被一道道人牆困住,動彈不得,只能待在其內,任由小道消息接二連三的湊近他。不知是誰捏造了他到南灣一遊之事,描述他與土著碰頭,傳授他們現代科技,甚至全力協助他們的祭典成功,這一幕幕煞有其事。一位短髮的矮小女性,也杜撰了福本一家的環島旅遊紀事。福本聽得入神,即使是虛假的經歷也好,方能一圓他幼時的夢想。他不想道破福本宅邸內的慘況,他只是一味的害怕,害怕他們一語戳破真相。
福本眼珠子一轉,心生一計。就趁著等待飯菜的空檔,好好詢問這些粉絲一番,激進份子能為了偶像,發揮超乎常人的力量,況且以他們複雜的人脈,連稀世珍寶亦能手到擒來。
「有件事想拜託各位。不知各位是否願意替我找尋好友?」他簡單扼要地說明公雞的特徵、其留下的訊息,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與牠的淵源。
感性的老人家紅了眼眶,護士小姐更是痛哭流涕,直說能感同身受。他們憤慨老天爺的同時,亦犯下了與福本相同的錯誤。大夥主觀的認定,這間前身為屠宰場的便當店最為可疑,決定找老闆理論。
護士小姐也做出了驚人之舉。
她挺直了背、伸直了腰,獨自揹起大包小包的行李,以及那個厚重的墨綠色急救包,穿過便當店的玻璃門,伸手便是招呼公車。她以大聲公宣布更動行程的消息,要大夥兒整理好包袱,隨她一起上車。
一行人呆立在原地,不解其中奧妙。舉雙手贊成的傢伙,和拒絕貿然行動的票數平分秋色,其餘團員則是各自擁立一方,極少數人替那二十個飯糰擔心,剛解除了暈車警報,又得餓肚子,得不償失。
見站牌後方一片鬧哄哄,雙方唇槍舌戰,罵聲連連,吵得不可開交,護理師差點從車門的台階滾下。她清了清喉嚨,勢必要說服如同一盤散沙的觀光團,並且再度集結他們,好完成福本小哥的心願。
「我忽然想起老家的養雞場,和福本小哥所說的屠宰場,有頻繁的接觸。屠宰場的苦力有個習慣,他們將家禽運往總部的途中,喜歡把養雞場當成中繼站,坐下來接洽中小盤商,並託主人看管動物。」她提議大舉搜查養雞場,不僅能切斷運輸路線,及時搶救福本的老友,而且他們人多勢眾,狡猾的屠宰場黨羽怕是插翅也難飛。
這麼一個天衣無縫的計畫,想當然耳,獲得聽眾的熱烈響應。昔日福本大大小小的粉絲,皆表態願意做先鋒,更將前些日子在拍賣裡的戰利品中,挑了一件大花褲做為精神象徵;剛卸下警察崗位的小鬍子男人,就地唱起軍歌振奮士氣,揚言把惡徒一網打盡。
我們的當事人把頭從建議階段,點到了老人家們燃起鬥志,整裝出發的時候。他拾起畫本,拾起久違的一絲希望,正當他混入人群,滿心期待營救行動圓滿之際,一陣淒厲的哭聲嚇得他魂飛魄散,順道倒在地上轉了三圈,才得以停下。
幾位老婆婆一邊攙扶著他,一邊怪罪聲音源頭的不是。福本若里志撩起褲管,他的膝蓋隱約感到酸麻,仔細一看,他可憐的雙腿嚴重瘀血,關節也脫了一層皮。他本想獨個兒處理傷口,但自己實在抵擋不住粉絲的盛情,只好勉為其難地讓他們敷藥。
先前發出陣陣悲鳴的老伯,一靠近福本便是雙膝跪地,哽咽著對他描述屠宰場的種種惡行,接著又是一拜,提醒他三思而後行。
「這位先生,能請你準確地指出問題所在嗎?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所有非志願者,和臨陣脫逃的膽小鬼,我同意你們脫離小隊!」福本用借來的大聲公下達命令,他的耐性即將蕩然無存。
面容消瘦的老伯駝著背,緩緩道出計畫的缺陷。他列舉的兩個例證,在場眾人都無法反駁,只能慚愧地低頭。其一、觀光團並非動物專家,亦沒有和雞群相處過,哪裡能分辨這群飛禽的相異之處。其二、福本曾在新聞捕捉到好友的鏡頭,那時,他早已和其他待宰殺的飛鳥,一齊進了屠宰場,說不定身影消失的那刻,就成了刀下亡魂,不能確切的知道其生命狀態。
福本兩眼發直,跌坐在地。雖說此類不祥的話語不能盡信,但對方年過半百,瘦弱的身軀似乎飽經風霜,見過不少世面。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追尋,追尋那零星的共同點。在他還居住於偏僻的小漁村、日復一日練習著撒網,打算繼承家業的時光,至少他擁有能交心的童年玩伴。後來歲月流轉,一家人到大城市中追逐發財夢,但他始終懷念自給自足的海港生活,於是躲入寧靜的山野,也效仿藝術家畫素描,可他老記不起門禁,沉醉於靜謐且無法自拔。
一山之隔太過遙遠。
那隻公雞睜著雪亮的雙眼,人海中的兩個孤單個體,內心皆被彼此洞悉。他所期盼的心靈夥伴,悄悄的背對他沒入荒野,下一秒望著飛濺的血沫,帶著聲嘶力竭的喉嚨死去。
生離死別是沉重的負擔,他尚不知能否一手撐起,倒也不喜歡面對。福本濃密的頭髮上,像是安置著標示絕望的卡榫,究竟是何時嵌入他的腦海,他暗暗思忖,一定是老伯的悲傷話語,將卡榫大力壓下。
他仍抱著「永不放棄」的心理,即使老友真如那老人所說,有個三長兩短,他也必須查探出真相,好還老友一個公道。對他而言,人類與飛禽之間的藩籬已全數擊破,他倆是真正的知己。
福本打趣的說,他打算為老友畫一張肖像,假裝泛著淚緬懷好友,之後搭乘巴士至養雞場,展開計畫的第一步。事不宜遲,他翻著素描本,並於最滿意的一頁上作畫。魁梧的英姿就要現形,公雞結實的雙腿扣緊地面,蓄勢待發地揚著雙翼。不知怎地,位於後方的人群一湧而上,他們的目標,竟是一扇嚴重鏽蝕的鐵門。告示牌繪著並肩的小人,門後便是讓這群人一解生理需求的好地方--洗手間。
因連日奔波、緊湊的行程而未能整理儀容的女士,忙著佔領梳妝台;由於行程產生重大變動,心裡既期待又怕受傷害,臨時鬧肚子的傢伙,紛紛躲到廁所裡,砰的一聲把門闔上。不幸的是,胃腸躁動的旅客可是一批接著一批來,難聞的沼氣傳了千里遠,福本捏著鼻子,卻不敵這薰天的臭氣,離窒息也不遠了。
著魔的遊客排山倒海而來,福本一個箭步閃避,反倒被接踵的遊客撞個正著,素描簿的活動頁面散落一地,熱騰騰的好友畫像立刻佈滿足印。他盯著斷成兩截的高級鉛筆,那是他父母贈與他的、唯一的生日大禮,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如今前功盡棄,看著畫作被無知的百姓摧殘,卻只有乾瞪眼的份,你說悽慘不悽慘。
「真對不起,我那群缺少教養的朋友,讓福本少爺受傷了。」護士小姐遲來的道歉,福本真不曉得該笑著原諒,還是嘟著嘴賭氣。最後仍是互相鞠躬哈腰,再由福本補上一句「沒事兒」的老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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