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可否走停一會?(1 / 2)
昏黃的燈光,挑高的樓板,孔雀藍承襲了高貴的血統,注入一方方錯落的牆面,可桌上的食物卻一點都不高雅。涼拌海蜇皮、小火煨九孔,燒烤店的草蝦不請自來,這下咱們可得吃生猛海鮮囉。福本芽羽對著玻璃缸裡的小紅魚說道。今天的怪事還真不少,那魚以往會一楞一楞地吐著泡泡,而今把鼓脹的肚子露出水面,怕不是在水底悶壞了,間接導致腦筋也不正常。芽羽來回瞄了不下十次,才發現這條魚已作古很久了。
小女孩的好奇成功吸引了波止場鮭子,他接過魚缸看了又看,斷定紅魚之死和消毒水脫不了關係。肯定是因為餐廳主人一時心急,看不慣缸內藻類霸佔愛魚的生存空間,於是將藥水一瓶子灌進魚池,不料誤了魚的性命。「此毒名為氰化鈉,專門送魚上西天去......」鮭子又在賣弄學問,芽羽也懶得鼓掌,僅僅是倒臥在桌邊,轉著桌上的大輪盤。每次到這種俗氣的小餐廳,她老是提不起夾東西吃的勁兒,而這美食輪盤令她心動。
盤上有各式海洋風味餐,轉一圈,透明的小碗便會打起輕靈的木琴,匡啷啷,碗裡又酸又甜的醬汁也跟著搖擺;桌旁食客人人驚惶,各個抱頭鼠竄,這女孩竟打算搞砸一桌上千塊的宴席!福本芽羽更加無所顧忌,這一轉就是十來分鐘,然而誰也沒想到,她那負責打節拍的小小手臂,將間接打翻茶杯,讓事態到達無法挽回的地步。小瓷杯「飛」向桌外的世界,先是裡頭的茶水一滴不剩,杯子直直落下,衝至地面摔得粉碎,又苦了多少人。福本芽羽的幻想也於此時被截斷。
她如大夢初醒,顯然察覺到這事不單純,便很禮貌地從位子上起身,逐一對桌邊老小彎腰,歪著頭說聲不好意思,又「呵呵」地笑了幾回。由於鮭子剛當上漁會的大家長,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大夥,才有了這場聚餐。這小毛頭替他的形象打了折扣,讓他直呼離譜的是,這群老幹部並不想原諒一個四歲小女孩的無心之過。
這下得設法扳回一城才行。好巧不巧,螃蟹火鍋被托盤盛著送上門來了。金色的煙囪,滾燙的湯頭,望著此情此景,智多星鮭子忽心生一計。他喚芽羽跳上桌來,自己在下方推著輪盤,好讓芽羽幫貴客們裝湯,他要讓他們看看這隻訓練有素的小猴子,是如何的靈敏。
芽羽倒也聽話,似懂非懂地拿起銀色湯杓,朝沸騰的湯鍋撈上一撈,再把熱湯傾倒至碗緣,滴水不漏,完美。此刻她是樂天知命的小丑,到處取悅眾人,哪管的著台下嬉笑怒罵幾百回。那些莽夫一把搶走她手裡的湯,而高溫的湯汁隨時都可能灑出,但芽羽不在意,她只害怕她的鮭子舅舅不愛她了。
燒得通紅的銅鍋似要見底,誰知鮭子又把服務生叫來,加了滿滿一鍋湯。小芽羽強忍著腰酸背痛,繼續為客官盛湯。包廂在冷氣的「加持」下成了冰庫,大夥手貼著白煙取暖,喝著熱湯,以便驅散體內的寒冷。一個油泡泡浮上湯鍋,順道帶來一隻壯碩的帝王蟹。賓客們賣力舞著碗筷,分食了這隻修長的螃蟹。剝開血紅的殼,蟹肉軟嫩,橙色的蟹膏濃得化不開,而每一個人的盤裡,都有一支美味的蟹腳。
「來呦!有請諸位多多捧場,今晚大家玩至通霄,都別睡覺啦!」沐浴在無窮無盡的快樂之下,福本芽羽的心頭興起了小小的成就感。圓桌逐漸從熱絡轉為冷清,無數的交杯酒之後,食客接連醉倒在桌邊,呼呼大睡。芽羽撐了一整晚的場面,為表達謝意,鮭子用塑膠碗裝了一點湯給她,要她帶回家孝敬父母。
福本芽羽跳下桌面,頭頂綠色小碗,腳踏磁磚地,回歸那喧鬧的黑夜小徑。無數行人錯身而過,夜貓子,飛車黨,高樓的燈火更似虹彩般閃現,而她彷彿聽見有誰說著天大的秘密。
「那孩子還真懂事呢。等她長得和你一樣高時,就能來馬戲團上班了。」
「還早得很,是您不嫌棄我們家芽羽。」
「對了,她整天和你混在一起,要是不聽話怎麼辦?」
「大不了就拿今天那鍋熱湯淋淋她的手指唄。」位於暗處的街巷之中,兩個大人相視而笑。芽羽差點兒哭出聲來,那群壞人!一輛純白的跑車繞過她揚長而去,車燈照亮了其中一人的臉孔。
「鮭子舅舅?」她以嘴唇輕輕地說道。果然親戚們的建言不可不聽,那傢伙對她疼愛有加,原來是別有居心。揭曉了這個世界的謎底以後,她開始灰心喪志了。她迎風馳騁了一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踏入了海洋的大街,那亦是起始之地。
她得去找姊姊,她得去找姊姊。
繁華與腐化有時僅一線之隔,沙上廢棄的瓶瓶罐罐即是鐵證。成群的遊客造就了吉倉的榮景,同時也消費著本地的弱勢文化,再過不久,連拋刺網都不懂的年輕漁夫可要橫空出世了。望著被大肆「整治」、現今為果菜市場的那片鹽田,芽羽常告訴自己向前看著路便好,千萬不可留戀於老掉牙的事物。
風揚起滿地的紅土,拂亂她的瀏海兒。起風方向的牆盡是宣傳單,單上是蔬果的秘密基地--那幾種被她拒於千里之外的「彩色炸藥」都給畫上去了。胡蘿蔔太刺鼻,洋蔥甜得令人作嘔,軟爛的茄子更不必多說,這反胃的三寶,芽羽絕不會吞下肚。「女孩子家不可以挑食。」鮭子說。他把這些食材通通丟進咖哩鍋,倒也奇怪,芽羽竟能面不改色地吃掉三碗公,看來天將下紅雨了。
少了祖傳的咖哩醬,這些蔬菜簡直不堪入目。福本芽羽再往下找找,終於盼得一股清流--鯛兒鯛兒水中游,快讓我吃個夠。小鎮已有十餘年沒捕過一條龍王鯛了,無名的畫家們將千百種想像融入壁報,等待著牠浮上檯面的那日。福本家三兄妹都希望能造一艘竹船,載那龍王鯛沿航線開入大肚腩,福本曾說由他來開發新航路,也不曉得開發到哪兒了。
談到魚,芽羽忽憶起了鮭子舅父的「漁市夢」。在最繁榮的地段開闢一塊水產專賣區,林林總總的魚兒將創造萬萬個可能性,還要放上小芽羽最愛的龍王鯛,這裡定能作為吉倉的新寵兒誕生。可舅舅經常說話不算話,「福本企業」最後的漁獲都要賣光了,仍不見漁市的影子。此人信用破產,沒資格當她的靠山,芽羽想著。
瓜藤是燈桿,甜瓜是照亮夜路的燈,芽羽朝著有光與熱的方向走,走至路盡頭。紛陳的記憶過後,只見一人獨坐在路口的長椅上,唯兩行眼淚掛臉上,滿面愁容地緊盯芽羽不放。「老姊,」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哭成淚人兒的音羽,「是芽羽不好,芽羽再也不亂跑了......」
「小猴子可終於向我懺悔了,不過,妳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小芽羽請姊姊吃了頓「外送」的火鍋,塑膠蓋子輕啟,蟹肉的香如她倆的姊妹情一樣濃郁。「先說好,我可不打算原諒妳。」
音羽信手拈來一節蟹腳,小小的螃蟹也有天機,凡一切動作皆必須依著殼上細碎的花紋進行,否則蟹殼一扎進肉裡,便什麼也吃不得了。母親常一面處理那群三點蟹,一面用這句話勸著她倆按部就班。音羽照母親的話旋開薄脆的殼,之後咬下,把大螃蟹呼嚕嚕地吞光了。芽羽也笨拙地啃食著、品嘗著蟹肉的美好,她挺納悶姊姊的「挑殼」功夫是如何練就的。她想她的一生都和甲殼類動物無緣了。
樟樹下,長椅邊,兩姊妹背對背吃著火鍋。音羽衷心覺得那捐軀的螃蟹暖了她的胃,這山猴子的為人也滿可愛的嘛。不過得先把她倆的舊帳來個大清算,小傢伙們早想促膝長談了。
「現在妳準備怎麼做?」音羽指著妹妹的鼻子罵道。芽羽自繡著學號的幼稚園書包中,抽出珍藏多年的畫冊,將其中一幅畫展示給姊姊看。畫中有兩座尖頂大山,小溪流悠悠地流過吊橋;北面有奇峰綿亙千里,南面臨深壑情勢險惡,西南有斷崖,東北則一片平坦。這布局和福本如出一轍,音羽不得不讚嘆芽羽的記性。
「把這張山水畫送給哥哥,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小芽羽雙手緊靠著畫本,轉著圈圈說道。音羽姊姊瞅了一眼,線條歪曲也就算了,這背景還不是一般的雜,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訓訓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丫頭。
妳的道歉根本沒有誠意!音羽抓住芽羽的手腕,不讓她離開。「我明白我的畫技不如哥哥,即便是這樣,難道這幀畫還不能代表我的心意嗎?」芽羽瞪著音羽,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音羽臉色大變。「妳還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就打腫妳的臉好了。」音羽揮掌欲打,芽羽一把收起手肘,想藉故避此一劫。就在姊姊動粗的前一刻,芽羽寬大的袖子突然滑落,白嫩的肌膚之上竟浮現一塊淡淡的傷疤。
福本音羽果斷地放下妹妹的手。
「居然傷得這麼嚴重......是不是鮭子他們又虧待妳了?」音羽越發認為自己是個怪胎,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怒顏,甚至出手教訓小毛頭的側臉,全是不講理的父親遺傳給她的。愈是無法控制情緒,就愈會墮落成酒鬼。那些她最為憎惡的特點,都一個個回到她身邊了。
「我沒事啦,姊姊,只不過被舅舅掐了一下而已。」福本芽羽無奈地說道。水汪汪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就像她倆的生活那樣黯淡。鮭子好,鮭子棒,鮭子頂呱呱。舅舅是為數不多領有大學畢業證書的人,若是出了意外,聽他的準沒錯。父親將兩個小麻煩往鮭子家裡丟,音羽不依便溜走,小芽羽自然落入他的手中。以上情況激發了鮭子的「父性」,促使他發揮愛之深責之切的精神,盡力督導小芽羽,協助她走上正確的道路。如若芽羽不乖,必會有罰則降於她身上。她的傷口就是這麼來的。
「原來不管站哪一邊,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啊......」福本音羽咬了咬拇指。現在她不想管教芽羽了。
「吶、姊姊,我們去找哥哥吧。」芽羽靦腆地笑著提議道。她又開始翻閱著畫冊了,翻呀翻,終極目標即為最後的一頁。居於粉彩紙上的,是讓音羽為之著迷不已的海景。羅馬式的白色堤岸旁,有著星砂的海灘,赤紅的夕陽與海水相互輝映,美如畫,美如畫。在酒鬼還是慈祥的父親的時候,一家五口常駕著小轎車,至那片大海觀賞落日奇景。
真是段難得的好時光啊。芽羽說,她還要勾著哥哥的手,帶他再看一次層疊的浪濤。音羽姊姊拍了拍手。白鯨無聲的掠過星空,游到一處小公寓的頂樓陽台。「那是曾出現在哥哥畫中的角色!」小芽羽難掩心中的興奮,這一定是福本留下的記號,她喀喀的笑著說。
於是乎兩人手拉著手,硬闖陰森森的高樓大廈。樓梯間堆滿了大型家具,以及停止運轉的抽風機,面臨這群障礙物的阻擋,兩姊妹只得繞道而行。砂土的牆上掛滿了火車時刻表,彷若福本隨時會搭任何一班車遠走高飛似的,細如螞蟻的數字無一不在督促著兩姊妹前行。
現在時刻為九點整。
她倆來到通往「天堂」的一段階梯前,福本音羽可終於轉過頭原諒她了。「走吧,為了尋回那日的夕陽!」說完便將門打開。
滴答。滴滴答答。滴滴滴答答答。
成縷的雲霧盤踞於高空,凝水氣為雨露,向這個世界發送末日的警報。彈指間天地無光,使小芽羽好生畏懼,再來一道驚天霹靂電,直面擊中庇護著她倆的鐵皮屋簷,屋簷下又是落雷,把她倆嚇得連退數十里。天雨路滑,小心腳步。福本音羽試著展現大姊頭的氣魄,好替破滅的形象拉點分數,也方便叫小猴子聽令。可她全身正不聽使喚地顫抖著。才剛下過一陣雨,鐵定是毛細孔負荷不了那驟降的氣溫。她想。
區區一坨烏雲,我福本音羽何懼之有?
她從一水果箱裡搜出古老的手電筒,扳上開關,嗯,這亮度還真不賴。音羽拿這燈四處照上一照,原先停靠在牆上的蛾類受到驚擾,遂一一飛散;深咖啡色的翅膀在半空中拍動,鱗粉構成的「假眼」亦隨之亮相,樓閣頓時有百來張眼皮上下跳著,蔚為奇觀。福本芽羽學到了一課:二手貨歸二手貨,但二手貨的性能不見得會輸人一等。
音羽手握頭燈,芽羽則托著手電筒的尾端,姊妹一條心,跨出探索黑暗的第一步。這凹凸不平的陽台小徑盡是積水,輕輕一踩便要激起數丈高的海波浪,這令兩姊妹感到舉步維艱。另一方面,那排水溝正快速吸收著大量的雨水,不知把什麼東西引來她倆的腳邊。
芽羽只覺腳踝一股冰涼,鼻頭抽了抽,是腐敗的氣味。再往下看去,卻見一條死魚和她的腳丫子玩起相親相愛的遊戲,理應是某人不小心翻倒的魚貨。汨汨流出的血水染紅了石板的樓台,冰塊鋪成的地毯上還有二十條死狀相近的魚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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