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顾愔日记（2 / 2）

1988.3.6夜，多云

今天做产检，阿光原本要一起去，却在出门时接到工作电话，他这个工程师忙起来连我这个急诊外科医师都不及。工作不能耽误，可他不放心我，说先送我到医院，我说没事，我们的小宝贝才四个月，而且我行走自如，无任何不适，他拿我没辙，嘱咐了又嘱咐才出门。

时节已春，今年又是暖春，百城处处显生机。我是步行去的医院，路程不远，一路走走停停，也别有意趣。

职业的关系，我早养成了闻风而动的行事作风，身上似乎放了一个发条，可以随时进入紧张有序的状态中。但宝贝来了之后，我的一切都松弛下来，变得轻慢又悠缓，什么事都不急了，无论事好还是坏，我都想细细体味其中过程。这样的感受不仅存在我的思维记忆里，也存在我的身体里，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我腹中的宝贝，比如现在。

步履再彳亍，也只比正常耗时晚了十分钟抵达医院。

明灵是我的妇产医生，已经在等我了。一番检查下来，结果如我所愿，宝贝一切健康良好。明灵说今天工作不忙，想跟我聊聊，才落座，她面覆担忧，说：阿愔，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吗？虽然现在检查出来各项指标正常，可是——

我明白她要说什么，只笑道，我愿意冒这个险。

看着我，她叹息：昨天来了一个产妇，情况跟你相似，未到预产期，突然发生胎盘剥离，发现太晚，最后，大小都没保住。

我还是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运气，一定比她好。

我从来都不是顺遂如愿的人，这半生走来好运气没多少，但我知，现在，就是我运气最好的时候。我不会放弃！我的宝贝四个月了，他已经成型，我所有的想法他都能感受到，他千辛万苦的来，我岂能在半路把他丢下？不能，我的人生绝不会出现半途而废这种事。

明灵紧握着我的手，没有再多的劝言，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理解我这样的心情。

我笑着对她说，明灵，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心甘情愿的事，祝我好运吧。

她终于露了笑容，又提到有位老中医开的安胎方子特别有效，休假就去给我带回来。

得友如斯，此生无憾。

1988.4.5夜，阴

一年又到清明时。

家中惯例不变，清晨一大早赶回顾沙村老宅，人不多，阿光与我、小昕、哥哥，还多了一人，小韵。

小韵内秀温婉，小我好几岁，年前第一次见她，我就对她很有好感，而今，她将要成为我嫂子。才碰面，哥哥当即宣告这个好消息，说计划在暑期登记摆宴。我开心极了！父母走后，顾家又散了，只余我和哥哥，后来小昕回来，我们仨，人口也是单薄的。现在，多了小韵，真好！父母走后，哥哥很辛苦，要撑起这个家又要照顾我，根本没顾得上自己的终身大事，而前几年春天姐和俞大哥结婚，哥哥对自己的事更不上心，我心里一直担心他会这么下去，但是小韵来了。

原来，小韵才是哥哥的春天。

哥哥还说，到时候宝贝也快出世了，家里可是双喜临门。是啊，双喜临门，这双喜临门，要让顾家的先辈们都知晓。

顾家祖墓都在神泉山及邻近山脉，拜完也要整天的时间。神泉山上好几处都长了木棉树，此时木棉花开正艳，而我，是极爱木棉的，甚至将它当作生命之花。山下老宅就种了好多木棉，那是父亲为我和母亲种的。母亲说，她怀我那年，百城洪涝，沙神江尤为严重，很多村民都到镇上避灾。而我，就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紧急避难的夜晚出生，那个场面，父亲说用惊心动魄才足以形容。

洪涝过后，父亲从外地拿回好些木棉树苗，在老宅种下。老宅地方大，空地全种了木棉，虽然成活只数半，但每到春天，整个宅邸的烈火之色可是顾沙村的一道风景线，美不胜收，不似在人间。

父亲说，木棉花又叫英雄花，我在那样一个动魄惊心的情势下出生，是个小英雄，而母亲是那个大英雄。

宝贝，妈妈已经做了一回小英雄，那么这一次，妈妈要变成大英雄，这个小英雄，就由宝贝来做好不好？

1988.5.9夜，晴

今天天气特别的好，立夏了，处处鲜活明媚，心情好极了。昨夜接到明灵电话，让我陪她去神寺庙。她从来不信这些的，我还纳闷呢，她解释说是家婆近期身上不好，吃药无效，心头总不安，老人迷信，认定是惹到哪方神仙了，自己行动不便，于是耳提面命明灵一定要趁着初一去上香。

明灵一向孝顺，虽不以为然，但还是答应下来，顺便将我拉上。我这两天刚好休息，正想四下走走，一口应了，约了早上十点在小区门口见。

明灵为我着想，托爱人跟单位借了辆可载人的摩托车，以前我们家里也有一辆的，可在那场政治运动中——

神寺庙路程不近。明灵开着车，一路上跟我聊天。她说，老人家迷信，说神寺庙十分灵验，其实啊，全是概率。事态的发展如果都由神明控制，那就天天去上香就好了，还用得着努力吗？迷信这种事，几十年前就破解了，我们这些唯物主义者是一定不信的，可还是有大把人类对未知和灾难恐惧，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我听了直笑，说大家也只是想通过祭拜来求一份心安，都说信则灵，就算不信，来山上走一走也好。

这神寺庙，我小时候跟母亲来过一回。记得那年外婆病重，一向不信鬼神的母亲在邻家阿婆的多番劝说下，带上我一块来了。不知是神明的保佑还是因为母亲的悉心照料，外婆真的好了不少，母亲很开心，又来还愿，虽然外婆在第二年春天还是走了，但总算是了无遗憾。

到了庙里，可谓人山人海，绝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妇人。

女人就爱干这样的事啊！明灵不住感叹。

这神寺庙说来也有趣，既供佛又祭神。明灵直说人心就是贪，把能求该拜的都放一处了，既方便又圆满似，搞不好啊过几年那西方世界嘴上总是说信主得永乐的基督耶稣也要驻扎进来了。

说归说，笑归笑，明灵无半点怠慢，虔诚上香跪拜，听师傅念佛经，捐功德钱，喝斋粥，还当起了我的老师。

最后她说，如果做这些能让老人心安体康，也是划算的。

她问我祈了什么愿，我没说，说了可就不灵验了。

但妈妈可以对宝贝说，妈妈跟神明祈了三个愿，三个愿相同，妈妈祈求的愿是——

虔祈吾儿易彬，一生平稳，安顺，大事如愿。

……

1988.6.1夜，大雨

尚不足七个月呢，阿光已经给我请好产假。

我实在无奈，虽大腹便便，但我的孕况良好，正常工作到临产是无碍的，就算不上手术，也还有不少能做的工作。

阿光却异常坚持，说我的情况单位领导都是了解的，这是给予特别照顾呢。也罢也罢，阿光前不久才升职，工作更忙了，我这个大肚婆不上班，就乖乖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吧。

此时我的脚已经很肿了，怀孕该有的症状我都有,不多也没少。

睡眠倒是不错的，最关键的是我的宝贝很乖也很健康。

偶尔的胎动都让阿光欣喜不已，我们的宝贝小腿儿可强壮了，每次踢到妈妈的肚皮上，小小的可爱极了，看来呀，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陈叔叔都是要定下你了呢宝贝。

今天我把家里收拾了一番，整理书房时，看到从小到大的各类证书，蓝蓝红红好多本，宝贝，妈妈其实也是个好好学生呢。我把东西按照年份排好，放进结婚时阿光送给我的那个长方形楠木盒里，去年换下来已经不穿的工作衣我也放了进去，整齐包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却想这么做。

收拾完，我小睡了一小会，梦到宝贝了。小小的像个肉团，粉粉嫩嫩，可爱极了，妈妈好想抱抱宝贝，可是走不过去，也分辨不出宝贝是男孩还是女孩。醒来后妈妈不住在想，如果宝贝是女孩，要遇到像爸爸这样的人吗？如果宝贝是男孩，会不会也想遇到像妈妈这样的女生？或者，遇到像小昕阿姨那样的女孩呢？

这个选择，妈妈就不替宝贝做了，等宝贝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好吗？

选谁都好，只要宝贝幸福就好。

1988.6.19夜，多云

今天小韵来看我，虽说她将成为我的嫂子，我还是习惯如此叫她。这个比我小的女孩子，要成为我们的家人，我们顾家的主母了，真好啊。

学校快期末考了，小韵教声乐，已经停课，闲时不少。

她还带来好几套婴儿衣，说今天去了供销社，看着漂亮，就买了。衣服粉蓝粉绿的，的确好看，仔细看，都像是给男孩穿的，我笑她宝贝还不知道性别呢。

小韵说她前些天做了梦，梦到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像我又像阿光，可爱极了，所以没多想，就一股脑儿全买了男孩子的。说到孩子，小韵话匣子关不住了，说学校有位女老师上礼拜生了女孩，粉嫩嘟嘟，可漂亮了！她喜欢得不行，希望以后也生个女儿，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依依，她还特意查字典，依依意为好运，到时候跟宝贝一块，哥哥带妹妹，最合适不过了。

说到一半，小韵羞涩问我会不会不高兴，毕竟哥哥是顾家的独子，如果是生个女儿——

我说没关系，怎么会不高兴呢，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们顾家的宝贝孩子。

宝贝你看，你还没出世，已经有了一个叫依依的小表妹，一定很开心吧。

1988．7.8上午，雨

昨夜，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在临产，孩子顺利生下，所有人都松气时，我的意识却开始抽离，丝毫感觉不到伤口的裂开，血液急涌的疼痛，我的灵魂飘在我虚弱不堪的躯体上空，清晰看着那一切。

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不过丑时。阿光不在，去了林都出差，要到后天才能回来，我再无睡意，一个人坐在客厅静候天明，脑子有点混混，忍不住回想那个梦。

倘若，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