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离别(1 / 2)
北疆的战事还在持续,朝廷果然开始从南边调粮北上,又在阳城以北的城镇发放征收民夫的书令。每户三个男丁以上,便要出一人,多出一人的,地租可减一成,家里有人从军的又可再减一成租。可是谁都知道这些减去的地租有可能就是拿家人的性命去换取,没有人因此雀跃,反而暗地怨声载道,只是迫于强权在上,不能拒绝而已。一时间上下愁云密布。
傅家主营丝、茶两物,货源多从南边过来,生意暂时还没什么大的影响,但战事如果拖延下去,做什么生意都长久不了。靖安城是傅家发家之处,至今还有千亩茶园,每年产出的抚春茶以稀为贵,又是宫中某位大人物的嗜爱,一直很有地位。阳城这时来了信,让傅弘孝收集新茶送去有急用。
树上的茶叶又不是吹一口气就能生出来,采下苗叶也不可能不做处理直接往嘴里送了当菜吃,傅弘孝焦头烂额,又不敢不从,成日里跑去茶园守着,熬得头发起毛、嘴壳生疮。傅桓真跟他跑了几次,一路听他牢骚抱怨,却从字里话间听出些隐忧来——傅家身份本就特殊,免不了要与皇家、朝廷上的人打交道,却因商人地位有限,来来去去不过也是给人坐低伏小当奴才,好的时候沾点指缝里流出的油,运气不好的时候难免当了炮灰。尤其现下看来,她那个便宜爹是个有野心的,并不满足如今替皇家采买丝、茶的局面,难保脚伸得有点长了。就是不知道是否参与到党派争端中去。当真那样的话,万一站错了队,一家子的脑袋可就别在裤腰带上了。到那时,如今沉香的命运,就是傅桓真的命。
还更不如,好歹沉香有个名震天下的将军叔父当后台,她傅桓真可没有什么金手指来开。
然而这些事情,如今她只能想想而已,王公子也说过,傅弘安掌持傅家已久,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她傅桓真能看到的事情,难道傅弘安竟看不出?自然是看出了但做了抉择,在守成和博进之间点了后者。毕竟,风险与利润成正比。
入秋后,王夫人的胎坐稳了,大夫说要远行尽快启程,以免延到冬雪日气温太低不利于母、胎健康,于是王公子夫妇向傅老夫人请辞。
这些时日,傅桓真早习惯了与王公子如师如徒的相处模式,听到消息时,几乎有些转不过弯,只觉得世界在那一瞬间都苍白了几分。晚上独处时认真自省,才发现某种信号渐趋明显,明白自己恐怕是在不应该的时候,对着不应该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她心惊之余,庆幸如今的自己外表年幼,还可以借着不舍为借口,不用辛苦隐藏生离引发的纠痛。
这一日,傅桓真借口胸闷,撇开旁人在屋后散步。
远处空地里,张伯正在指点沉香练功。水香那丫头看着眼红,已经跟着学了一段时间,看样子还有些灵性,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傅桓真心情烦闷,也不去看那两个小孩有趣样子,走了几步便在路边石上,撑着下巴骨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画靖安北去的路线。
这时的地图,实在简略,比例也极有问题,稍微精确一些的地图,国家管制极严,民间百姓不能擅得。因为人口还不多,这片大地上,许多将来会塞满公路、地名的区域,应该还都是青山绿水一片、蛇虫鸟兽称霸。她若是照着地图出游,没有高速路、没有导航仪,实在太容易在崇山峻岭之间迷路致死。武松过一个景阳冈就能当成打虎英雄的事情,并非遥不可及,连有一定人口的靖安城里,夜深时常常能听到野兽嚎叫,上空经常盘旋着鹰隼。大家大户豢养护院武师,一为防贼防盗,还有一为,便是出门在外防备蛇虫猛兽。傅桓真自睁眼到如今,听过多次鹰隼叼走幼儿、虎狼下山闯入人家伤人的事情。因为数量太多显得保护价值不大的野生动物们,基本上生活在某种意义上的天堂。人与兽各行其道,即便有争斗,往往互有输赢,也算是一种“和谐”。
年后她去的阳城在靖安以北偏东,距离大约五百公里,以这时的交通条件,应该要在路上花费许多时间。王公子的家在靖安西北,距离比靖安去阳城更远,光看书信送出去那样长的时间才有回信就知道有多难走——还得排除半途中不会遇见山贼、猛兽这些意外情况——他们这次离开,或许就是永别,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见,一想到这个,傅桓真就觉得心脏一阵阵抽动,呼吸困难。
然而,除了笑着送别,她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在成为傅桓真之前,都不能随心而行的事情,到这一世,隔阻更厚更重。值得庆幸傅桓真投生于商贾之家而非风禁森严的世家贵族,但即便如此,作为傅桓真,作为女性,随着年纪的增长,避讳和限制越来越多,连今时今日所拥有的某些自由都将变成过往飞逝,到后头连自己的婚姻也无法自决,遑论其他。
傅桓真胸口闷沉沉,情绪荡到谷底,手上树枝机械地划动。这时,一双足出现在地上图线旁边,她吃惊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王公子来到身侧。
这时夕阳正好,光线从他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显出极其好看的轮廓。他头顶玉簪随意束了头发,一缕散发自他鬓角落下来轻轻飘动。晚风拂来他衣服上隐隐淡淡熏香,伴着低沉悦耳的语声……初次见到他时,仿佛也是这样的场景,他映在夕阳余晖中,好似画卷,只是此刻,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一瞬间,傅桓真心跳如鼓,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聚向头顶,好似薄酒之后的微醺,而片刻之后却是心惊血褪,胸口阵阵发凉。
老天捉弄,让她借尸还魂,又让她喜欢上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有妇之夫。
“……临津向东便是闽州,往北为利州,通常入京选闽州过山南西道入洋州。”王公子将她手中枝条接过,擦去某处另画,寥寥几笔,城池隐现。他抬眼看她,“这里是没有人烟,怎会有路?”
傅桓真垂了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异状,听他沿着所画线条说道:“洋州往北便能至京畿道,折向东便是西京。”树枝再往西点,“往西北过山南东道,往北能至边城,凉州之外,奉安关以北是胡地。”树枝往下,“南下巴汉,沿汉河以西过池郡经武州,平武关外便是国界……往东至融州、乾安郡、明阳郡……过泉州出关入海。”沿着东线划回来:“明阳郡三年前御赐兴王,如今已是兴王府,寻常商贾,若无文牒,需绕行武信郡。”
一点点的,如今东南西北四方国界,在脚下这些线条中慢慢浮现。
说不感叹,绝对是假话。如今的国土,之广袤远胜于后世,京都的天子,要将这样广袤的土地稳握手心,森严的等级制度、铁血的镇压手段、百姓的愚昧奴性,缺一不可。然而,以此时的社会条件,人治向法治的过渡,却还远远不能及。
“想到何事了?”王公子丢开树枝,负手垂眼看来。
“国土广袤,”傅桓真藏着心中慌乱,竭力镇定开口道,“天子要防内乱、防外敌,要国家昌盛,仅靠铁律镇压不行,仅靠德行仁政也不行。先生说过,创世尊法,治世尊儒,墨、道相辅。我觉得,天子权限不受制约,位份传承不受监督,遇明君则国兴盛,反之即败,尊法尊儒,空留个尊字,其实不过是一家之说。”她有些任性地想要让自己在他眼中显得特别,又有些近乎绝望地去试探他容纳的底线,就像赌博一样,赌他是否会容忍一个离经叛道,“真正国家昌平,能御外敌、能解内困,扶植农工、发展商贸、启民智、限君权缺一不可——”
“住口。”王公子果然低声呵斥。傅桓真吃惊抬眼,却没看见意想中的怒容,只听他叹口气,带着几分不赞成,伸手抚了抚她头顶,“这样的话,今后莫当着人说,否则生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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