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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遗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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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之上还是同一轮圆月,一幕幕旧景回现于脑海。往事如昨,于心的眼中流动着光彩,仔仔细细品味着曾经看到的花黄叶绿。

“去年的重阳节,我都干什么了?”于心自问。很快笑了笑,自答道,“每年都是跟着小姐去爬山,回来时小姐累得倒头就睡,而我就会在她睡了后爬到府上的假山上继续看月亮呢。”

从何时起,于心便喜欢在众人入睡的夜里,独自攀登上王氏府邸的假山。

天幕低垂,仿佛只要随手一摘,就可以够到月亮似的。世俗和虚妄在纯美的月色下,一切烦闷都化作乌有。

于心越难过,就越喜欢坐在那样的高处,感受着天与地的辽阔。

然后……

就是在那一次吧?她在假山上遇到了陆绅。

那个厚脸皮的,假装小厮赖进王氏府的少年人。一边调|戏她,一边抢走她的贴身香囊。

“哼,真是个讨厌的小混混。”于心口是心非地批评道,嘴角牵引出温柔的情绪。

这段回忆美好得仿佛像上辈子做的事情。笑声过后,不好的回忆随之接踵而至。

心碎的决裂,突如其来的死亡,虚情假意的婚约,冷彻心扉的夜雨……

更多的回忆使她胸口沉闷,透不过气。

凉风吹入于心的眼眶,刺得酸酸麻麻,月亮的轮廓在她的眼前逐渐模糊,喉咙中也有了无法控制的异响。

“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嘛?”于心继续望着指尖,问自己。

可是她的希望,仿佛被藏在精妙绝伦的五行阵法里,寻找途中数次迷失方向。

也许真如杨素所说,无法保护自己的人,是永远不能奢望保护他人的吧?

“素素,我一直都是懦夫,可没有你的勇气啊。”于心嘲弄自己。

她由心底羡慕着杨素的坦荡,对比之下,更显她的渺小。

风很清凉,宫宴亦在继续。

于心瞥望向皇后娘娘所在坤宁殿的方向,渐渐收住更多的情绪。眉目庄肃,神情专注。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没有自怨自艾的时间。

今日,她已将六尚日常管辖诸事分门别类的整理完毕。忙过了重阳宴,皇后娘娘一定会征求她的意见。

于心需要尽快将后宫规制改革方案理出头绪,以期尽可能周全地讲给皇后娘娘听。

无论如何,她不可以浪费皇后娘娘赐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

于心迅速收敛众多情绪,绷紧双|腿不再放松。微抵下颌,逐步分析道:“宫规改制,切不可急于一时,引众宫女不适。诸职阶按部就班,‘典’和‘掌’阶女官的职位尚不着急添置;

“当务之急该是将六尚所辖司的功课进一步细分,尚食局、尚功局内部诸司都需要重新划分权职范围,还有……”

于心则无旁骛,全神投入思索,所以没能察觉到,墙下正有一道身影凝着她看。

久站多时,刑润知将她的话听得慎细,不由得心下感叹。

这个瘦弱平常的小姑娘握有才智。若是可能,他真不希望她就此埋没在大宋皇宫里。

刑润知无意打扰于心的思考,就这样安静地立在她身子下方,不思言语,默默等待。

直到于心梳理好心中的条理,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周遭环境上,才发现墙下站着的这道熟悉的人影,仍是穿着砖瓦色的内侍衣裳。

“刑公子!!!”于心面色窘然,手肘撑着,打算赶紧从墙头跳下。

却听到眼前人的阻拦。

“你不用下,我上来。”刑润知说着话,脚下一蹬。

于心看不清他的具体动作,一霎间,他已经坐在她的身边了。

一尺之间隔,距离上是不远的亲昵。

“!”唔……他怎么来了!?

于心感觉身上的毛孔炸开,下意识想将脸蛋瞥向另一旁,又觉得此举甚为无礼,只得僵硬地扭过头与他对视,微微敛颔。

刑润知看着于心焦虑的模样,她的反应就像一只掉入陷阱,被人揪住两只耳朵的小兔子。扑朔不停,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呵。”他一声轻笑,喉咙微痒。

如此泰然的笑,反倒令于心面色大窘,蹩脚地开口道:“咳,刑公子怎么来了?”

“只是想来看看你。”刑润知话音十分平静。

“……”于心眨了眨眼,旋即想起自己在他上次离开的时候曾问过他的话。

——“若只是为了我,公子可愿来此见我?”

在当时,刑润知没有任何回答。

在今天,他是以行动来答复吗?

于心的心思有几分触动,呼吸稳中见快。

见此,刑润知虽然没有刻意解释的欲望。不过,他并不想留下轻浮的印象……

“我明日要去一个地方,会远离京城数日。离开以前,想来见见你。”刑润知说完话,面色一怔,不认同地紧抿嘴唇。

面对刘于心,他总会不经意间做出多余的举措,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

这可不是好事情!

“刑公子来见我,我很开心。”于心努力回报给刑润知一枚笑脸。

此时,一阵风适时吹过。将于心肩上的垂发拂向前方,半遮半掩面,阻挡了两人的对视。于心本想用手指拨开,刑润知却先行一步。为她轻轻将发丝别至耳后。

一撩,一抚。动作如鸿毛飘落于静止的湖畔,在于心的心中点出一圈圈波浪。

而后,她听到他这样说。

“你其实并不开心,”刑润知肯定道,“难过就说出来,不要勉强自己。”

她在宫里的境遇,刑润知也是听说过的。

“……”于心睁大了双眼,望向刑润知深邃的眼眸,这其中仿若盛开了青莲,静育着强大的力量。

仿佛心生蛊惑,于心不禁开口,将入宫后的危机和喜悦全都分享给身边的男子。把那些难过的,无力的情绪,皆为抛出。

而刑润知,就这样无声的陪伴着她。

……

宣泄至最后,于心的心中其实并不是后悔居多。而是迷茫,和茫然过后的惶恐。

于心咬着唇,感觉脸上有点凉,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哭了?

“刑公子,我该怎么做呢?我知道我该替爹爹报仇的,我已经无法回到杨素身边了。可是如果我选择放任,我真得害怕变成张尚仪口中那个自谋自立的人。”

她不会保护自己,就学不会保护别人。循环往复,伤害到刑公子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刑润知看着她的脸颊,眼泪如露珠一般,在月色的衬托下是晶莹剔透的光彩。

梨花一枝春带雨,格外惹人心疼。

遂尔,将手掌附着在于心红肿不堪的双眼之上。微热的掌心感受着她濡湿的眼睛,还有那睫毛轻轻刷过的柔|软。

“别哭。”刑润知安慰道,话音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就像是停在花间不动的蝶翼。

于心在他掌下调整着呼吸,心情克制平复。凭着一份勇气轻轻抬起手,指肚触碰到他的皮肤。

覆在眼上的手,明明手心是暖的,手背却如生铁,有着结实而修长的骨节。这是很奇妙的触感。

“……”于心察觉到面上的手掌似乎准备离去,所以她也没有理由继续流连,只得将小手移开。

重见夜色时,于心注视着刑润知,不好意思地蹭了蹭眼角的泪花。而她自己显然没有察觉到嘴角的弧度。

时间静默,彼此默契无话。

但因为小小的抚掌,仿佛距离近了几许。

刑润知并不讨厌于心的哭泣。

她的泪水总让他想到她在雨夜掘坟时的脸庞。

那种举目无亲的仓皇,和对未来的绝望。这让他感觉他与她是同一类人。

眸色散着邪异的光芒,刑润知细语念道:“自谋自利,何错之有?”

“什么?”

“刘于心,其实你只有两种选择。无论是杨女史,亦扩至整个司宾司,皆是为你达成目的的基石。有用便用,没用便弃。”

“可是……”

“可是人不是石头,不可以这样比喻。你想说的这个吗?”

“……”

刑润知摇了摇头:“在我看来,你不妨把她们想成石头,这样对你来说才能轻松些。”他渐渐举目,遥望挂在远方的月亮。

月儿。这是他母亲的名字。

如同诅咒一般跟随刑润知成长,他每一|夜都无法忘怀母亲的不甘和痛苦。为了重掌被陆放遣散的母亲的势力,他从小便学着如何利用他人,一步一步抛却着感情。

“于心,如果你因为害怕而放弃复仇,那你什么都会失去,唯有痛苦留下。到那时,你为这些人付出过的心血,岂不是比虚假的交情还不值?

“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最单纯的也是人心。时刻记得你的仇恨,不妨利用它们吧!”

眼前的男子拥有古雕刻画般的容颜。高挺的鼻翼,深锁的眼廓,如暗流一般的双眸中,藏着波涛汹涌。

于心望着这样的他,朱唇欲启,旋即作罢。

——那我呢?我的心也在被你利用嘛?

于心下意识地蜷了手,想。

杏眼低垂,思虑再三,于心说出口的是却是另一番话:“多谢刑公子提醒于心该记得要做什么。”

随之,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刑润知瞥了一眼少女的领口,故作平静道:“以朋友相称,不要再叫我‘公子’罢!”

她的眼泪换来他的真心话,她却仍是唤他“刑公子”。

这不公平。

“啊?”于心惊讶地张开口,如樱|桃。

“今夜是重阳佳节,世间人欢聚亲朋好友的日子。咱们两个不该如此生疏,太煞风景。”刑润知特意解释道。

“那,明日呢?”于心呆萌萌问。猝然,十分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啊啊啊啊啊!

刑润知的话意再明确不过,她真是蠢出新高度了!

刑润知看着懊恼不已的于心,这只被揪住耳朵的小兔子再次扑朔不停,他冷如铁的内心终于被带出了些轻快的脾气。

“随你吧。”刑润知道。虽然脸上未笑,但能听出心情极好。

“……”于心抖抖睫毛。

随她的话,是不是代表着,她可以叫他“润知”呢?

润知,润知。

轻轻念出声音都感觉有水流环肆身边,就像融化的雪滚入解冻的春水一样。

他的名字,最是好听。

于心微弯唇角,不再扭捏,抬起头坦荡道:“那怎么叫我,也随刑……”顿了顿,“明日以后,想怎么叫我,随你,刑润知。”

来人听了她的叫法,淡淡微笑以应,如往常般沉着。

于心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的脸,只得将目光转移他处。

这一转眼,正巧瞧到了刑润知舒展的衣角。在月色映衬下,那上面好像绣着什么字?

于心聚焦视线,在看清绣的是什么时,面色十分瞿然。

那上面,居然写着一个人名——莫一阔!

难怪她当初听到郑尚仪说“莫一阔”时会感到有些不对头,她记得上次刑润知见她时也是穿了这名内侍的衣服。

“怎么?”看出她的狐疑,刑润知问。

“你是冒充此人,偷偷入宫的嘛?”于心指着衣角。

“是,如何?”

“你要小心!这个莫一阔,先前曾试图潜入司宾司,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已被内侍省发现了。难说现在还有没有人盯着他的行动!”她提醒道。

——是这样么。

刑润知眼中升起冷锐,但稍纵即逝,快得让于心来不及捕捉。

“谢谢。”他回道。

“嗯”于心点点头,丝毫没能察觉到什么。

她偷偷将目光扫过刑润知腰带,那上面空空如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拾起自己腰带上拴着的香囊,将流苏缠绕在指肚上,一圈一圈。

“茱|萸香囊?”刑润知意外的开口。

“啊!”于心乖巧地将之整理好,从腰带上卸下来,递到刑润知身边,夸赞着自己:“这是我亲手做的,用了后花园的小山上摘的果实。”

而后心口砰砰直跳,犹如敲锣打鼓一般热闹,她故作平静,轻声问:“你呢?你的香囊是什么样的?”

“我没有。”刑润知答。

“……”

眼前人毫不在意的回答,令于心有些心疼。

茱|萸香囊里装着幸福安康的祈愿,这世上有谁不想要这样的愿望呢?

“这枚香囊,希望你能收下……如果不介意的话。”于心冲动地开口。

语毕,心口咚咚直跳,忐忐忑忑等待着答复。

刑润知看着递过来的素手,微愣。

他不信神明,也并不需要这种东西向老天爷求得幸福安康。他的每一步都要亲自掠夺。

但是……

少女期盼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拒绝。

于是薄唇微张,他说出了最动听的纵容:“好。”

于心赫然笑了笑。

宫中闲暇时,她怀着康健安详的愿望,做了很多送不出手的香囊。给杨素的,给王明珞的,给张尚仪的……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送出香囊,却是给了刑润知。

从巴蜀到汴京,缘分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情。

于心看着刑润知接过香囊后,盯着图样观察。不禁侃侃而谈:“这个图样是兰花,是从皇后娘娘送我的兰花项链里找到的灵感。都道君子气质如兰,我觉得,正适合你。”

“……”气质如兰?

刑润知垂眼。

呵,她还是不懂他。

若是眼前的姑娘知道是他亲手弑父,又是他将陆绅逼入绝境生死未卜,还能够送他东西么?还能够对他这样笑么?

刑润知捋顺了香囊的流苏,稳稳将之放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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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字更新真是要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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