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豆腐丸子(六)(2 / 2)
打头的是个面目黧黑的魁梧男人,虽然穿着长袍,却掩饰不了浓重的悍气。他右手握着马鞭,一下一下颇有节奏地敲着门口的石柱,浑不在意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急躁。
当不灵向他合掌致礼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似乎要将眼底的水光硬捺下去。
“沅姐儿?”他有些迟疑。
“二叔——”不灵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虽然皮肤粗糙而显得颇为苍老,可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依然有着刘家人的清秀,只是当年的斯文模样已悉数荡尽。
刘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灵,灰色的尼帽遮住了青白的头皮,鬓角出露出些许碎发,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色。他努力想要将记忆中的沅姐儿模样与面前的尼姑对应起来,却最终徒劳。记忆中那个娇滴滴粉嫩嫩的小女孩儿,总是喜欢穿着娇嫩颜色的衣裙,双鬟上系缠着轻盈的丝带,挽做极精致的蝴蝶结,像小鸟儿般扑到他跟前,扭着身子笑眯眯地要他带凤翔斋的果脯或者老陈记的核桃酥回来。刘家是商家,没有那么多对女孩儿的约束讲究,沅姐儿自小养得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想到这儿,他心底一痛——那几年,沅姐儿遭了多大的罪,才会从当年那个活泼娇俏的女孩儿变成了面前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认亲场面并没有空秀想象的那样“抱头大哭”“涕泣涟涟”等感天动地的场景。相反,在整个过程中,始终存在着隐隐的尴尬。
刘将军的执念在见到不灵的那一刻,就似乎隐形了。他既不能像面对兄长般抱着大哭大喊,也不能像面对长嫂似的持执“长嫂如母”的礼数。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对待这位侄女儿尼姑。他希望沅姐儿能主动点,将她这些年来的委屈通通哭诉出来,这样,他就可以痛痛快快理所当然地接过话,许诺要狠狠惩罚她的夫家给她出气,要带她回帝都的刘府,依旧做回娇养安逸的大小姐。可是,沅姐儿只是在奉了一杯茶后,就静静只坐在他的斜对面,微垂着头,一言不发,也无法窥探到她的表情。
刘将军在羌地已经养成了杀伐决断的果狠性子,可在这种场合,只觉得自己好似陷在泥塘里,怎么做都难受。他猜沅姐儿是不是在怪他,怪他离家出走,怪他没有照顾好自己。可是,这是他的错么?他困住羌地那么久,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回来了,想要好好在兄嫂面前说说这些年的磨难和危险,让他们心疼一下自己,可是,回来了,却是这幅情形?
终究,他放下了这点大男人的小儿女心态,低咳一声后开了口:“沅姐儿,你跟我回帝都吧!刘家就只有你我二人了,以前你受苦了,今后二叔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不灵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必了,这里很好,很安稳平静。刘将军,我已不是沅姐儿,而是无相庵的尼姑不灵。”不灵的声音低沉和缓和,却很坚定。
“你下定决心了么?要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做个尼姑?凄凄冷冷地过完这辈子?”刘将军一挑眉,凌厉的煞气顿现。
“冬山并不荒僻,无相庵也不凄冷。这里很好。”不灵依然平静,似无所觉。
“可是二叔想为你做些什么——安家?”果然,刘将军对安家的所作所为已经有所知。
“安家所为,必有所报。刘将军不必理会他们。”对于安家,不灵谈不上原谅或者不原谅。她压根不想提及安家,因为这令她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好,只要远离过去,每天的日子就好像轻风拂梢,平淡而自在。她还做不到彻底放下过去,可若能逃避不去想它,也是好的。
叔侄之间的对话简短而干瘪。时间和空间的拉锯可以将一个人的感情堆积到至浓至烈,也可以将他的相思消磨地淡白如雾。对于刘将军而言,他的执念在于兄长对他的能力的认可,家族亲人是他存世的基础,但却不是他立身的必需。倘若沅姐儿像个世俗妇人般,扯着他的衣襟哭哭啼啼,他会很痛快地替她了结与夫家的恩怨,然后珠宝华服地养着她,让她继续做刘家的姑奶奶。可是,她是不灵,是经历了红尘爱恨,逃避在佛祖庇护下的修行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