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膏(十)(2 / 2)
“好喝么?”他问道,声音低且沉,似乎有些口音,怪怪的。
“味儿太淡,不怎样!”尽管喝了人家的茶,无智却没有一丝客气。
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笑绽放在他唇边,却又倏地消失。他定定地望着无智,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朵花儿来。那太过认真的神情令无智心里毛毛的。
“再喝一杯吧。”不等无智回答,他便自说自话地又斟了一杯,递给无智。
三杯茶水下肚,无智身上的暑气尽消,肚子也几乎喝饱了。不过,既然人家这么客气地亲手端给她,她总不好拒绝罢!
一饮而尽。
僧人轻轻闭了下眼,好像不忍心看她。“嗯,他定是被我这般的如虹气势吓着了!”无智如是以为。
无智喝了个水饱,打算就此告辞。她清清嗓门,抬手合掌,正准备开口,却忽地觉得嘴巴里怪怪的。
先是舌尖微麻,麻劲儿刚过去,又泛上来苦味,掺夹着令人撮舌的涩。一会儿之后,苦变成了酸,涩变成了辣,无智只觉得口水和眼泪哗哗齐淌,止都止不住。就算咽口口水,也是时酸时咸,简直苦不堪言。
无智的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如大雨磅礴,嘴巴“呜呜”做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全身开始发抖——“我中毒了!我会死掉么?”无智心里如惊涛骇浪般,掉头就跑。她要去找师傅,就算死也要死在师傅身边——师傅会给我报仇的!
僧人被无智的变化惊着了,见她转身就向前山跑去,抬手去抓她,却捞了个空。再想开口,被一阵咳嗽打断。待他咳停了,面红耳赤地抬起眼时,小尼姑已经跑没影了!
以为即将丧命的无智大哭着去找师傅,讲经不得不中止。待她哭哭啼啼地讲述了方才的经历后,师傅已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并非中毒。
小徒性命无恙,不过这却惹恼了师傅。无相庵虽然不是名山大庵,可也薄有微名,身为无相庵庵主,小徒弟遭人戏弄,岂有不讨个说法之理?师傅要为徒弟出头,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无相庵素来“凶名”在外,这下可麻烦了!黄崖大师有生以来头一次半途停了讲经,急急忙忙地跟着无智师徒身后去做和事佬。
淡淡的水汽模糊了无智师太的视线,她微眯双眼,隔着四十年光阴,仿佛又看见了师傅高高站在草亭前的石阶上,一言不发,冷冷地俯视着那个白衣僧人,一粒一粒佛珠自指尖滑动,嗦嗦有声。白衣僧人微垂着头,后颈窝处有一块阴影,显得颈窝很深。她隐约记得,曾有人说过,颈窝深的人聪慧无比,却命数单薄。
黄崖大师生拉硬扯地将那僧人拽过一旁,两人头对头地不知嘀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黄崖大师便代他道歉,只说是个误会——实在是这小尼姑太过率真可爱,所以禅药才会开个玩笑。虽然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不过念在两宗素有交情的份上,还是不要计较了罢!
此刻,无智才晓得面前这个沉默而清俊的僧人就是鼎鼎有名的禅药大师!
当日他煮茶。这茶是他一个俗家弟子孝敬的,说是最上等的白茶,最是清雅不过。谁知连煮两回,禅药都没品出茶味来,以为是那弟子哄他。无智误打误撞地讨茶喝,却能尝出茶味,虽然淡点,却并非白水。于是,大师的自尊心有些小小的受伤,就在他亲自斟送的那杯茶里,偷偷下了一丸香药,想要戏弄一下这个小尼姑。这丸香药名为“尘味”,入水即化,无色无味。投入水中,苦水便甜,咸水便淡,意欲红尘变化,五味莫测。这本是个稀罕香药,可惜投错了水。白茶茶水甚为清淡,仅有一丝丝甜意,“尘味”投进去,与投入白水中相差无几,其变化便无法预估。偏无智味觉灵敏,片刻之后,便将人世五味尝了个遍。彼时她年岁尚小,不知忍耐,刺激之下,更觉苦痛,自然要找师傅哭诉。
少女无智盯着禅药大师上上下下不知打量了几百遍,难以将眼前之人与“禅药无双”的禅药大师重合到一起。
幻想与现实的差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高僧不是应该白眉慈目,端仪无二的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中年僧人,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好像人人欠他二百两银子,而性子却是这般不妥当?大师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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