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李子（三）（2 / 2）

可惜的是——莱昂内尔虽说是名贵族，却已经被剥夺了贵族身份。他不再享有贵族特权，还在罗兰德女王陛下的授命之下，要把身体都烧成灰烬。

能够赚的外快变少，刽子手显得格外专横粗暴。给莱昂内尔绞头发时，弄伤了他的头皮，几乎是连拉带扯地把他头发弄了下来。

这些头发，一般都会用来制作假发。若是他还维持着之前的金棕色发色，一定会卖出一个好价钱。温莎知道莱昂内尔的头发有多么柔软细密，没有任何假发可以与之相比。可现在这种发色，也会让价钱大打折扣。

鲜血顺着他的头皮流淌在脸上，他满脸麻木地让刽子手绞掉他的头发，看他们把口钳塞进自己嘴里。

塞入口钳之后，死刑犯无法闭上嘴。这方便让刽子手取下他的牙齿，冰冷漆黑的鉄钳毫不留情地将牙齿连根拔走——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一定能够做成漂亮而又昂贵的假牙。

拔掉牙齿揣进腰包之后，刽子手像给牲口烙印一样，给这名不吭声的死刑犯烙印。通红的铁块贴紧他皮肤时，焦臭的味道十分难闻却让围观者兴奋。

丢石块的家伙们被释放之后，立即开始观摩起刽子手们的表演来。行刑台上，那名死刑犯颤抖的躯体，回应着刽子手精妙绝伦的表演技艺。

他们不断地朝他脸上和身上泼水，让他全程保持清醒。

各式各样的烙印留在他的身体上，每一块肌肤都预留好了位置，等待接收那些耻辱。

就算是船奴，也只会留下一两个烙印。从未有人身上承受如此多的印记，揭示他是一个多么肮脏不堪、不值得同情的罪人。

他在承受自己的罪过，他在受难。没有了头发的遮挡，围观者们很容易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沉默而又坚韧，让人不由得想起来圣光明教得教义当中，为了铸造圣剑奎因多尔一海姆多尔而跳进火焰当中，燃烧自己成就圣剑的的圣徒。

或许等他们真的开始焚烧他的时候，在场的人会有机会亲眼看见神迹，名为“圣徒的受难”的神迹。

他是一名完美的受难者，就像是劝导者们所劝诫和鼓吹的那样——在行刑过程当中，要对自己的最新表现出深沉的悔恨，要对漫长的过程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要对刽子手的作为表现出谦卑的顺从，要对痛苦的刑罚表现出强大的坚忍。

要获得心灵救赎，死后去往圣光天堂，这些条件是必要的。那里遍地流淌美酒和牛奶，香料和胡椒俯首可拾。树上挂着黄金苹果，美丽的天使们在花园翩翩起舞，空气中飘荡花香。离开苦难不堪的凡尘俗世，获得永恒的美好。

忍耐，虽说痛苦，却有所裨益。

死刑犯沉默和坚韧的受难模样，让人群当中一些围观者开始祈祷。不是为自己祈祷，而是为这名正在赎罪的男人祈祷。

圣光啊，他在悔过了，请让他死后，拥抱他，除去他的罪恶吧！

这样的受难是必须的，是□□的一种清偿方式。无论他生前做过再多的罪恶，等他接受了这些苦难，等他生命消逝，他就偿还了人世间的一切罪孽。

他又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了。

如果不是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密布乌云，还会有更多的人来为他祈祷的。

瓢泼大雨淋走了所有看客与小贩，也浇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盆。还有几个烙印没有办法在雨这样大的情况下完成，刽子手只得先把死刑犯绑在车轮上，等着雨停下来，或者是明天继续。

若是一名死刑犯在行刑过程当中，出现了任何意外——例如判处绞死的人绳子断掉，例如判处烧死的人火焰熄灭，例如判处四马分尸的人马匹摔倒——那么这就会被认为是命运的旨意，他还没有到死亡的时候。

这种情况之下，罪犯会获得赦免。

但是，莱昂内尔不会。即使是大雨浇灭火焰，罗兰德摄政女王也会换一个晴天把他给活活烧死。

他不会得到宽恕，不会得到赦免。

广场之上，空空荡荡。一名旅法师拄着手杖，如同雕像般矗立在广场中央。暴雨形成的水流，顺着他的斗篷滑落。他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在夜雨当中，仿若黑色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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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醒来时，感觉浑身酸痛。不过是昨天淋了一下小雨，竟然就感冒了。他咬牙强撑身体坐起来，怔怔地凝望晴朗的天空。

天气很好，晚春的空气是如此清澈，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甜香，仿佛夏日接近的脚步。大雨冲刷过的城市，一切景物清晰可见，温莎甚至可以看见远处圣光大教堂尖顶上喳喳乱叫的麻雀。

这是一个美妙的晚春下午，晴朗得好像昨夜那一场雨并不存在。如果不是温莎现在还在感冒，那么他肯定会忘记了昨天晚上还下过雨的事实。

当他赶到凯拉尔广场时，只能挤在后排远远看一眼。还好现在人不是很多，温莎不用踮脚就可以轻易地看见行刑台上的状况。很明显今天的刑罚已经进行了很久，刽子手们轮流休息，对死刑犯进行残忍的叩打。

他们把他绑在一个可以活动的轮子上，用铁锤轮流击打他的身体。

莱昂内尔的四肢被分开，固定在车轮上，手脚顺着轮辐崩得笔直。行刑者们看上去已经累得不行，即使是三名刽子手轮流，要不停挥动铁锤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为了让他受更多的苦，他们实现用膝盖分离器压碎了他的膝盖。血淋淋的膝盖勉强连接着他干瘦的小腿，被绳子紧紧捆在作为刑具的车轮上面。

温莎到达时，行刑者们已经打断了他的四肢关节。不，不仅是四肢和关节，莱昂内尔要遭受的比这更多。刽子手们在击打他每一块骨头，用的器具完全不一样。他们为莱昂内尔准备了一整套的器具，以保证在打断他骨头的同时，不把他给打死。

他的手指已经完全断掉了，之前一定是受到过铁指夹的亲吻。曾经强而有力的手指，如今软趴趴地耷拉着，再也没有任何生气。

不少心软的人受不了此等虐待画面，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是在是看不去，选择了先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失去了观众，刽子手并不会停止他的工作，他们把莱昂内尔的骨头全部打碎之后，把他架了起来。

此刻，受难者的身体已经变得绵软无力，他血肉模糊，骨骼和肌肉混成一体。之前那强壮迅捷的躯体，如今布满了受难者的标记。行刑者们将他绑在另一个巨大的轮子辐条上，展示他残破的身体。

一名医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上去，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围观者交头接耳，说是不是这位大人熬过这些之后，会得到女王陛下的仁慈赦免？不，不会。温莎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喊。刚刚坐上王位的女王，虽说年轻，充满不切实际的美好理想。但她还不至于天真到会让人为莱昂内尔治疗，会赦免他罪过的程度。

受难者奄奄一息，可他的精神依旧清楚。没有人去询问他是否悔过，没有人让他实现自我救赎——自从上次被石头砸过之后，劝导者没有再出现在公众面前。

法官看着医生给死刑犯用药——既要保证他活着，又不能让他好过。

毕竟明天，他们不能燃烧一具尸体！

若他真的成为了尸体，参与此事的法官、医生、刽子手甚至是牧师和卫兵，都会收到牵连和严厉的惩罚。

还好，他还活着，意识还算清醒。今天的表演暂时结束之后，就算是有人来劫法场，把这名受难者抬走，他都活不了几天。

于是，今晚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轮子上，仰面对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夜空。

繁星闪耀，尽数落在他突然充满希望的眼底。

快了，就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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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接走了绑在车轮上的死刑犯。但他们不是来劫法场的人，而是审判官、法官和凯拉尔城的卫兵们。

他们接走莱昂内尔，为他清洗过身躯，为他穿上象征圣光的白袍——这是所有判处火刑的罪犯的最终装束。他将会一路上从枢密院法庭押送到刑场，一路上展示和□□，向所有人示范如果反抗女王陛下，背叛国家，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由六匹高头大马押送的囚车背上，拉着高台上的囚车。沿途的所有人都可以看见由六名圣骑士押送的囚犯。

即使是他受过很多苦，他可依旧神态庄严肃穆，令人心生畏惧。人们好像是在观摩一场圣典，一场洗礼心灵、令人潸然泪下的祭奠仪式。

当死刑被赋予神圣的使命之后，它的意义也就不只是夺取罪犯生命那么简单。

劝导者牧师双手合十，低垂头颅走在囚车旁边。护卫的卫兵们全副武装，带着武装剑和小圆盾。刽子手们在准备囚车的终点行刑台上做最后的准备，审判官、法官以及书记员骑着搞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列。而掘墓人扛着铲子，走在最后面。

看热闹或者是想要观摩仪式的人，跟着队伍一起前行。等他们来到广场时，黑压压一片把整个行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押送的卫兵将死刑犯带上台来，他看上去虚弱又疲惫，但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慌乱。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两条腿像是面条一样软趴趴搭在地上。他高大瘦削的身体像被子一样被拖拽着，随着移动，骨髓从伤口当中喷溅出来。

死刑犯这副惨相，让不少人都转过脸去。已经有人在开始为他祈祷了——请忏悔自己的罪过吧，罪人！

“圣光庇佑悔罪之人，以前如此，且一直如此。”充当劝导者的圣光明教牧师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对他说，“承认你自己的罪吧，这样可以死的快一点。不然就只能用小火慢慢烤熟，你喜欢烤肉吗？”

莱昂内尔撩起眼皮，冷冷地看着劝导者。

牧师被他的目光看得无名起火，却碍于这么多人在观看的情况下不好发作。“知错悔过的话，将会得到圣光的再次拥抱。你应该明白，你犯了错误，犯了罪。你现在快要死了，在死亡的这一刻，你还可以有表现的机会——是选择神圣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选择堕落入罪恶之渊。”

“圣光……啊……”莱昂内尔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正好可以让劝导者听清楚，“我有罪……”

牧师喜出望外，他高举双臂大喊：“他悔过了！他承认他有罪！”

人群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许多人都喜极而泣起来。温莎冷着一张脸，崩紧的肌肉仿佛被冷风凝固。

是的，他在红泥山庄时，就已经凝固了所有的面部表情。

牧师挥手示意人群安静，转头问莱昂内尔：“你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有罪……我曾经，对一个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莱昂内尔起抬头，凝视空洞不见人的远方，“我爱着温莎·肯·艾德里安·牛顿，我愿意把我的心，我的一切，都交给他，都归属于他。我用我的全部，爱着他的一切，可是，因为我的狂妄、年轻和鲁莽，却又深深地伤害了他。”

“我对他做出了很多违背他意愿的事情，用强硬的手段将他留在我身边。我逼迫他做不情愿的事情，给他的身体和心灵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现在，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也不认为我所承受的这些，能够弥补我的罪行。”

“我不太懂什么是爱，也不太懂如何表达。自大的结果最终招来如此灾祸，这是圣光给予我的教训和惩罚。感谢圣光，能够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明白我的过错。我对我的错误，接受和表示无尽的悔恨。如果时光倒转，我一定不会再去伤害他。”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和语调非常的温柔。让在场不少人都听着十分感动，但这些人里面，不包括站在人群当中旅法师温莎。

莱昂内尔转过头，对他身边的刽子手说：“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原谅。如果可能的话，你们可以接受一名戴罪之人的祝福。”

接下来，莱昂内尔念了一段长长的祷词。刽子手接受了他的祝福，就在即将烧死他的柴火堆旁边。

他祷告的样子，既虔诚又神圣。曾经作为圣徒的莱昂内尔，对圣光的信仰不容置疑。他凄凉而又温柔的声音，让在场不少人都开始抹泪。他们甚至都要认为——他有一颗温柔而又勇敢且宽宏大量的心了！

“我在这里，现在，我要离开。重新归于圣光的怀抱。”念完祷词后，莱昂内尔抬起头朗声高呼，“让圣光为我证明，我没有背叛国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和人民！”

台下不少人已经热泪盈眶。若不是温莎知道莱昂内尔的两面三刀，他或许也会哭。到了这里，终于有人受不了，一名老妇人率先大喊起来：“女王开恩呐！”

一旦有星星之火，这句话立即如同燎原野火一般在人群当中燃烧起来。人群向着行刑台攒动，不少人想要更凑近一些。但是，没有人激动愤怒，同情与悲伤超过其他任何情感，在围观者的情绪当中流动。

“女王开恩！”

“女王开恩啊！”

“女王陛下开恩！”

“开恩呀！”

法官立即挥手，示意卫兵把莱昂内尔押到旁边的小屋子里。不过几分钟，被装进柳条编织的篮子当中的囚犯被押送了出来，他被绑在火刑柱上，刽子手往上面倒了一整桶鲸油。

法官用力敲打行刑台上的钟，压下台下的哭泣声。他站在民众面前高声说道：“女王陛下凯恩，让他得以被神圣的火焰拥抱。他已经忏悔，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包括叛国罪！这一切结束之后，火焰净化他的罪恶，他将又是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点火！”

火焰腾然而起，舔舐着柳条筐。

里面的罪犯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立即被熊熊烈焰所包裹。令人震撼的冲天焰火，比任何一次仲夏火焰节都来得要高，要猛烈。

温莎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黄桃李子，选了一颗最大的咬了一口。

由于没有剥皮，黄桃李子吃起来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