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七）（2 / 2）

“什么？”冈比西斯睁大眼睛，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然就是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多说一遍！”

“我说，我——会——献——城——！”莱昂内尔一字一顿地缓慢说道，严肃的表情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但那不会是无偿的。我有条件。”

“你那什么和我交换呢？”冈比西斯哑然失笑，“你们有什么和我交换的？我上次已经放过你和那头猪猡一次，现在我们已经两不相欠。”

“那是我欠艾德里安的，我得感谢他放了你。”莱昂内尔收敛起锋利的眉眼，神情显得十分温柔，“现在，我们的交换条件是——古德斯城。”

“是的，我马上就要攻下它。”冈比西斯骄傲地昂起脑袋，“这不能作为交换条件。”

“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停火。”莱昂内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如果你还要打下去，不光是圣堂的柱子，你接下来会收到它的房顶，它的墙壁，甚至是……银十字星雕像。”

“你是在威胁我？”冈比西斯危险地眯起双眼，“你以为我会受你威胁吗？”

“不，这不是威胁，是交换。”莱昂内尔说，“趁着古德斯城的毁坏情况还不是很严重，住手吧，冈比西斯。不然你得到的，只能是一片废墟。而不是什么圣地了。”

冈比西斯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他也有他的难处。他不想告诉莱昂内尔，从普鲁士帝国高层贵族那里而来的压力。人们叫他将军，但他终究只是一名军事奴隶。

“你有什么条件？”冈比西斯问，“不要太过分的，我都会考虑。只要斯刚第王国的军队撤出古德斯城，并且保证永不侵犯。古德斯城与三道外墙，永远属于普鲁士帝国。”

“我以圣光的名义发誓，在我有生之年，古德斯城墙的外墙，我都不会再多看一眼。”莱昂内尔笃定地说道，“只要你答应要求，我们就撤军，将古德斯城以及三道外墙赠予普鲁士帝国。”

“这不是‘赠予’，异教徒的走狗。”冈比西斯倨傲地扬起下巴，“这是‘割让’。”

“随你高兴怎么说。”莱昂内尔说，“格瑞斯女王陛下会同意这个要求，只要你做出三个保证，我们就撤军。”

“说吧。”冈比西斯说，“我听着呢。”

“首先，你们不俘虏任何人，包括格瑞斯女王陛下。”莱昂内尔说，“不管在献城之后，他们是去是留，都不能为难他们。全凭个人自愿，不得强迫。”

这个要求已经有些过分，普鲁士帝国花费了如此多的财力，想要夺回古德斯城。他们需要一些金钱来弥补战争造成的损失。这等于就是莱昂内尔要求冈比西斯放弃赎金补偿，不知道他们要损失多大一笔钱。

冈比西斯思考片刻，竟然答应了如此无礼的要求。“可以。”他说，“下一个条件。”

“不要报复留在城市的人，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莱昂内尔说，“不要肆意抢劫和屠城。”

冈比西斯哈哈大笑，笑声里面全部都是轻蔑。“既然古德斯城重新归属于普鲁士帝国，它就是普鲁士帝国的城市，居民就是普鲁士帝国的居民。”他说，“普鲁士人怎么会屠杀自己的人民，洗劫自己的城市呢？这种事情，只有斯刚第人才能干得出来。”

莱昂内尔哑口无言，不幸的是，冈比西斯所说的都是事实。十六年前，莱昂内尔曾经参与过那场战争。他也亲眼见过战争带来的创伤与不幸，也见证过斯刚第军队的残忍暴行。

他完全无法反驳冈比西斯的话，为此他陷入了沉默。

冈比西斯饶有兴趣的盯着莱昂内尔看了好大一会儿，莱昂内尔脸上的表情让他感觉十分得意。他率先打破沉默，问道：“还有呢？”

“给我们三天时间撤退。”莱昂内尔勉强把思绪拉回现实，“三天之后，我会亲自打开古德斯城的前门，迎接你们进城。”

“可以，这些都可以。”冈比西斯表现得意外宽容，“不过，我得有个附加条件。就一个条件，或者是说——我私人的一点小小的要求。”

“是什么？”莱昂内尔有些头疼，冈比西斯刚刚已经答应了那么多条件，他如果一个条件都无法做到，那么未免也显得这次谈判太没有诚意。但如果冈比西斯提出的条件太过于难以实现，那么他的答应又有何作用呢？

一时间，莱昂内尔有些犯难。可冈比西斯提出来的条件，却让莱昂内尔大为意外。

“你一定会做到的。”冈比西斯说，“在我们下次见面之前，我希望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莱昂内尔吃惊地瞪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为什么？”他的嘴张的老大，几乎可以往里面塞进去一个拳头，“我还以为你希望我死。”

“是的，我希望你死。”冈比西斯直言不讳地承认，“但如果你没有死在我手里，死在战场上，那就未免太过于可惜。我听说去年你上了火刑架，还为此懊恼过一阵，现在看见你依旧在和我作对，我很高兴。”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莱昂内尔评价道，“不过，我能够理解你。”

“或许是的！”冈比西斯朗声大笑，他掀开纱帘，迈步走出营帐，“你是我人生的意义，我还不想这样快就变成人生没有希望的人。”

莱昂内尔目送身材高大的将军离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之下显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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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如同野火一般，在古德斯城内流窜。它所到之处，无不烧起熊熊怒火，它烧红了人们的眼睛，每个人的眼里仿佛都要喷出火一样。

“听说莱昂内尔把古德斯城给卖了！”

这股野火，在莱昂内尔骑着雪鬃路过城市时，在他身上燃烧。它们从窗户里，从阴影处，从每个人的眼里，喷射到莱昂内尔身上。一夜之间，守卫古德斯城的英雄，成为了叛国贼。他们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斩首示众，尸体挂在城墙上公示，让所有人都看看叛国贼的下场。

可莱昂内尔依旧活得好好的，等回到斯刚第王国，还有大把的荣华富贵等着他。谁叫他是格瑞斯女王陛下的秘密情夫呢？

念及至此，无法不让人恨得牙痒痒。哼，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红猪如此想到，这样他会感觉好过得多。莱昂内尔说过要献城之后，红猪是第一个要离开古德斯城的，他带来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再留在这里也没有当城主的可能。

其他人根据普鲁士帝国贴出的告示，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愿意留下的人，只要交出一定数额的费用，就可以留在古德斯城。人头税的费用算不上不很高——成年男子五枚金币，成年女子两枚金币，十二岁以下儿童则只需一枚金币。

普鲁士帝国的财政官甚至贴心地提示——可以用斯刚第王国的金纳尔付账。

在古德斯城有产业的人被迫离开，而没有钱的人，只能被迫离开。携妻带子的队伍，每天都在通过古德斯城出的后门，在他们全部撤离之前，莱昂内尔不会离开古德斯城。

许多人久居古德斯城，这座城市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园。而现在，莱昂内尔竟然害得他们背景离乡，怎么不叫人恨得牙痒？

对此，莱昂内尔没有多做任何解释。被迫离开古德斯城的人现在满心都是怨气，如果硬性解释，只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推卸责任。当初很多人为了保卫家园，从而听了莱昂内尔的话，和他一起战斗。

而现在竟然获得这样的结果，导致很多人都不接受。

“叛国贼！早就应该烧死他！”他们如此骂道，一波一波地离开为之奋斗，为之流汗，甚至为之流血的城市。

虽说古德斯城勉强算是保存了下来，但如此的结果并非尽如人意。莱昂内尔献城虽说获得了格瑞斯女王陛下的首肯，但她不能为如今的结果承担。所以，莱昂内尔只能选择将一切都吞吃进肚，默默承受所有的一切后果。

三天之后，最后的一拨人马——格瑞斯女王陛下的护送队伍——即将离开古德斯城。如此一来，斯刚第王国全面撤离古德斯城，即将告一个段落。

根据约定，当天边第一丝晨曦照亮古德斯城城墙的时候，城门将迎着太阳打开。天还没亮时，冈比西斯的部队就已经在城外集结。莱昂内尔奉命打开城门，迎进普鲁士帝国的烈焰蔷薇骑士团。

冈比西斯人生得意，看也不看没有骑马的莱昂内尔。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宽大的斗篷轻轻搭在马尾后面。他故意勒紧缰绳，让马走得很慢。此刻，来自于普鲁士帝国的军事奴隶冈比西斯，如同一名巡视自己领地国王一般。

与冈比西斯的意气风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古德斯城内的荒凉寂静和凌乱。满地都是碎石，到处都是倒塌的建筑，尤其是在城市正门附近的建筑毁坏最为严重。留下来的人正在清理城市的废墟，他们憎恨地看着莱昂内尔，却不敢多看冈比西斯一眼。

冈比西斯一路策马走到圣堂前，大门敞开着，里面却空空如也。除了散落一地的碎石与碎布之类的垃圾，布洛姆菲尔德主教临走之前，把圣堂里面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他的车队足足有一百辆牛车。如果不是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户太大，他肯定也要一并带走。

小型的雕像、盛水的圣杯、遮光的窗帘、屋顶的钢铁玫瑰……甚至是祭坛上面包裹边缘的金箔和宝石，都被布洛姆菲尔德主教给刮了下来。晨曦透过残缺不全的柱子照进殿堂中央，光影交错之间，冈比西斯走向被收刮过一番的圣坛，跪在巨大的银十字星雕塑下面。

“终于回来了……”他低声呢喃着，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父亲……我终于……回到了家乡……”

“顶上的火盆你自己去点燃，”莱昂内尔站在他背后，双手抄在一起，“我得走了，我必须护送女王陛下回家。”

“说得好像你不回家一样。”冈比西斯站直身体，转头笑看莱昂内尔，“祝你一路顺风，心中的火焰永不熄灭，寒冷的夜晚永远有温暖的火焰陪伴左右。”

“不，没有火焰。从此以后，伴随我的只有寒夜和隆冬……”莱昂内尔冷冷地看着他，湖水般的双眸毫无波澜，“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等我回国，或许会蹲监狱。不过我会记住你的话，好好地努力活下去。”

“……”冈比西斯沉默地走到莱昂内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莱昂内尔平静地看着他，就现在这种情景看来，很难以想象不久之前，他们还在战场上面互相厮杀，拼命想要对方的命。

冈比西斯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莱昂内尔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的金属马靴，在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那声音久久回荡在圣堂之内，多年不曾平息。

走到门口时，莱昂内尔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极为勉强地对冈比西斯挤压出一个苦涩无比的微笑。“谢谢你，冈比西斯。”晨曦在他的头发和眼睛当中跳跃，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来，“你是唯一会为我祝福的人。我也祝你平安、祝你欢喜、祝你快乐。圣光庇佑你的人生的旅途。”

说完，他快步离开，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莱昂内尔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护送格瑞斯女王陛下回国。他骑着雪鬃赶上已经从后门出发的队伍时，并没有在马车和马上看见格瑞斯女王陛下。

在队伍里面来回跑了三圈，莱昂内尔才找到格瑞斯女王陛下。她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进马车里。她和最后恋恋不舍离开家园的人一起，步行走在难民中间。

莱昂内尔翻身下马，走到格瑞斯女王陛下身边。她的几名禁卫军也跟着她走路，他们牵着马匹，低垂脑袋，兴致缺缺。确实，如果能够骑马或者坐马车，回国的路途就不会如此辛苦。

“女王陛下。”莱昂内尔牵着雪鬃，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是什么让您决定步行，而不是尽快赶回凯拉尔城？不管理由是什么，您都不要忘了——凯拉尔城和斯刚第王国还在等着您。”

“我算不上什么女王。”格瑞斯女王陛下说，她穿着十分朴素的粗布衣服，却依旧无法掩盖她的美貌，“我只是和这些人一样，是一名难民。我们丢失了那样美丽珍贵的城市，可能还永远无法拿回来。”

“别说永远，那太远了。”莱昂内尔说，“至少城里的人，都活了下来。活着，比什么都要重要。”

“莱昂内尔……”格瑞斯女王陛下停了下来，他转头认真地看着莱昂内尔的脸。莱昂内尔看上去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他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貌，还有他的内心。是死亡的经历让他得以超脱，还是他终于大彻大悟，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她无法确定，就像是她无法确定回国之后，是否还能够获得枢密院的支持一样。

“你完全，可以不必这样。”她凝视莱昂内尔许久，才继续向前步行，“你知道这有多么严重吗？又一次的叛国罪，你不要再指望你的死对头来给你求情，或者是还有新的战争需要你了。不过，我还是感谢你做的一切，虽说少了一座城市和一些土地，我们可以换来长时间的和平日子。”

“我知道，”莱昂内尔轻描淡写地回答，“所以更不能让你去承担。总是要有人牺牲，要付出代价。斯刚第王国刚刚经历了如此动乱，迫切地需要安定下来，你是能够让王国安定的那个人。而我……”莱昂内尔自嘲地笑了笑，“嗯，没有猎物的时候，不需要‘走狗’。”

“你想过你回国之后会怎么样吗？”格瑞斯女王陛下生气地瞪了莱昂内尔一眼，对他的态度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满，“就算我做了斯刚第的女王，如果枢密院向我请求，要处罚你这名叛国贼，我也会处罚你的！你有想过到时候怎么办，如何为你自己辩解吗？”

“不，不辩解。”莱昂内尔冷静地说，“我不会辩解。”

“你想怎么样？”格瑞斯女王陛下气哼哼地说，“叛国贼！”

“是吗？”满脸都是苦涩的莱昂内尔翻身上马，骑在雪鬃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格瑞斯女王陛下，“那么，就绑在火刑架上，再烧一次吧。”

看着莱昂内尔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格瑞斯女王陛下恨恨地咬了咬牙花。“真是……”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混账东西……不过，谢谢你……为斯刚第王国所做的一切……”

仲夏节即将过去，今日天空万里无云，蓝得胜过莱昂内尔的眼睛。地面上，缓慢移动的人们向着斯刚第王国的内陆走去，向着未知的新生活走去。

格瑞斯女王陛下即将归国，而跟随女王陛下离开的这些人，也即将返回他们出生的家乡。或许有的人回去其他地方闯荡，或许从此回家务农。但繁华美丽的古德斯城，很多人可能此生再次难以踏足。

微风又起，吹动风滚草。它无依无靠，无根无源。它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一切。它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听从命运的风，被吹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