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一）（2 / 2）

手指拨弄着身下小花儿，莱昂内尔的思绪止不住地起伏。

“啊——！”

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森林里的宁静。正在熄灭昨夜营火的圣骑士，脑袋被拇指粗的□□一箭射穿。

兰德尔兔子似地跳起来，高声咒骂道：“该死！我们被偷袭了！”他满心懊恼和愤怒地冲向自己的战马，痛骂自己的松懈。不过是刚刚结束一场战争而已，竟然连有人偷袭他们，他都没有发觉！

更让兰德尔生气的是——这些人竟然在斯刚第王国的森林里，在大白天袭击路人！

强盗！无法无天的强盗！

无需多说，莱昂内尔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他身手敏捷，动作迅速，在□□手还未射出第二箭时，就根据风声和方位找到了对方的位置。

正南面！

“他们在那儿——！”兰德尔眼尖，发现了藏在灌木丛里的敌人。不仅是在正面南，东南和西南方向也都是拦路强盗。要从凯拉尔城到丹古堡，森林中这条小路并非必经之路，而是一条近路。

若不是兰德尔归心似箭，他们不会走这条小路。王国大道要安全许多。

莱昂内尔策马在森林当中奔袭，雪鬃如同刺破光明的黑色闪电，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泥土与苔藓在它铁蹄之下飞溅，鲜花被无情地踩扁。它四蹄腾空，好像飞了起来。无数箭矢向着它射击，带着恶意，带着尖利的破空声，呼啸而过。

身经百战的骑手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情况，莱昂内尔侧挂在另一边，利用雪鬃的身体，来遮挡自己的身体。一般来说，在战斗当中，很少有人会射击马匹。有时候马可比人值钱多了，特别是雪鬃这样的宝马，身价更是不菲。

而且，雪鬃是一匹经验丰富的战马，它正处于中年，正是体力旺盛、精力充沛并且经验也十分丰富的年龄。俘获一匹这样的马，在战利品当中是绝对值得炫耀的。

然而，这次莱昂内尔估计错了。随着雪鬃一声痛苦的嘶鸣，莱昂内尔知道——它中箭了。但雪鬃没有停下，依旧按照莱昂内尔的意愿奋力奔跑着。殷红的鲜血从他黑色肌肤当中喷洒而出，一路上留下一道刺目的鲜血路径。

莱昂内尔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这些人是冲着他的命来的！

兰德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迅速组织部队反击的同时，冲着莱昂内尔的方向高喊：“莱昂内尔！他们是新月骑士团！”

暴露了身份的新月骑士团圣骑士冲了出来，对着兰德尔举剑就是一招猛劈！兰德尔听劲缠住那名圣骑士的剑，锋刃如果太妃糖一样黏住对方的剑身，看似轻巧实则十分富有技巧性地把对方的剑挡开。

“莱昂内尔！”兰德尔高声叫道，飞快地向着南面的敌人奔去，“抓住那个放冷箭的！活捉他！”

以前“红猪”马文·舍伍德就经常在东部平原一代抢劫过往的商队，想不到他到了南境之后还积习不改。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钢铁玫瑰骑士团！以前新月骑士团和钢铁玫瑰骑士团的交集并不多，莱昂内尔住在南境与住在东部平原北方的红猪更是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冲突。

这次红猪的残余部队来拦截他们，可能是因为在古德斯城的事情，令红猪回到丹古堡之后感觉愤愤难平，想要莱昂内尔的命。也可能是因为单纯眼红兰德尔带回来的装备，想要弥补在流沙幻境时造成的巨大损失。

或者，二者都有。

红猪的侄子劳瑞恩·舍伍德出现在抢劫他们的队伍里，躲在背后放冷箭的那个人就是。雪鬃离他不过三十码之遥，莱昂内尔若是扔出手中长剑，当场就可以把他穿个通透。可就在莱昂内尔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劳瑞恩换好了□□，他对着雪鬃又射了一箭。

这一箭正中雪鬃的脖子，忠诚的战马悲惨凄鸣，巨大的疼痛染红了它的眼球。鲜血从它的鼻孔和牙缝当中溢出，它健壮的身体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宰了莱昂内尔！”劳瑞恩抽出长剑，大声喊道，“宰了他！”

莱昂内尔被甩了出去，这还是他驯服雪鬃之后的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意外，情况对莱昂内尔相当不利，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姿势不怎么好看，但是很有效。

随着箭矢划破空气发出的尖哮，一只箭矢出现在莱昂内尔的肩膀上，若不是他刚刚才摔下马来，他还有闪躲的机会。因为战争已经结束，钢铁玫瑰骑士团损坏的盔甲都在凯拉尔城，格瑞斯女王陛下承诺所有盔甲的修理费用。

没有穿护甲的莱昂内尔被击中，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趴在地上再也没有动。

劳瑞恩啐了一口，抄起长剑，想要上去想要给莱昂内尔补上一剑。可当他走到莱昂内尔身边，高举长剑，准备对着莱昂内尔的脖子劈砍下去时。莱昂内尔突然伸手折断肩膀上的箭杆，顺势翻滚出去。

劳瑞恩的长剑击中了他脸旁的石头，四散飞溅，剑刃被蹦出一个缺口。劳瑞恩奋力抽出长剑，想要再次进攻。但他没想到莱昂内尔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手中长剑划过土地，扬起大片的苔藓，击中了他的腿弯。

圣剑奎因多尔即使没有圣光之力，却依旧能够在莱昂内尔手上发挥巨大的威力。没有了圣光之力的加持，它仍然是一把宝剑。在奎因多尔集中劳瑞恩腿弯的时候，莱昂内尔就证明了这一点。

劳瑞恩手仗长剑，想要稳住身体，但在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时，莱昂内尔就打落了他手中的武器。而后，冰冷的锋刃贴上他的脖子，比锋刃更加冰冷的，是莱昂内尔的目光。

“让他们停手。”莱昂内尔的声音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把你的人集合起来，给我过去！”莱昂内尔狠狠地踹了举起双手的劳瑞恩一脚。劳瑞恩被他一脚踹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苔藓和泥土。

这场战斗结束得比预想的要快很多，劳瑞恩带来的人，是新月骑士团的后备团队。他并没有去参加古德斯城的战争，而这些圣骑士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很快这些拦路的家伙，就像是被赶猪猡一样，赶在一起。

这一群人有一百多人，多数圣骑士还十分年轻。兰德尔单手叉腰扫视过一遍他们，脸色难看得要命。如果就这样杀掉新月骑士团的拦路者，刚刚平静下来的斯刚第王国，说不定又要掀起新一轮的战争。

兰德尔已经厌倦了打来打去的生活，可并不代表他会轻易地原谅他们。他们给钢铁玫瑰骑士团造成了一些损失，兰德尔这边有四个人中箭而亡，此外还损失了五匹马。

莱昂内尔踩住劳瑞恩的小腿，一手捂住伤口，感觉不太妙。

“怎么样？”兰德尔提着剑走到莱昂内尔身边，看着从莱昂内尔指缝当中溢出的鲜血，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

“没事。”莱昂内尔看了一眼手中的血，“上次我脖子上中了一箭，还战斗了两天。”

“哼，你会死！”劳瑞恩抬起头，笑容扭曲，眼中满是轻蔑，“这些箭头，都浸泡过红颠茄的汁液！没想到吧！哈哈哈！”

莱昂内尔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对他的威胁话语表现出来任何的惊慌。莱昂内尔这样，反而让劳瑞恩感觉无趣。

“跪好。”兰德尔歪斜脑袋看着劳瑞恩，手中紧握长剑，“你不想吃第二剑的话，别给我乱动。”

劳瑞恩惊恐地扭过头，刚想要求饶，就被兰德尔给劈中。他还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就倒了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红猪’这个混账，”兰德尔气哼哼地说，“我们去丹古堡！”

“你要和他打仗吗？”莱昂内尔问，“在刚刚结束了几场大战之后？”

“不，我还是要从丹古堡出发回家。”兰德尔说，“我不会因为一两个狗杂种改变我的计划，就算是‘红猪’的侄子也不行。我们现在有了新月骑士团的俘虏，当然要拿走一大笔的赎金。还有尸体……”他环视一圈倒在地上的新月骑士团成员，“也一并送到红猪手里。”

“有点乱来。”莱昂内尔评价道，“但是你的作风。”

军医为莱昂内尔拔出箭头，简单地给他包扎了一下。不管劳瑞恩说的红颠茄汁液是不是真的存在，莱昂内尔的伤口都不容乐观。兰德尔尽量催促部队走得快一些，可到了丹古堡时，莱昂内尔已经没有办法再站起来了。

昨天晚上，兰德尔听见莱昂内尔对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人呢喃。

“都没有了……”他低声喟叹，声音仿佛梦呓一般，“我失去了一切……”

兰德尔以为是莱昂内尔在做梦，在说梦话，就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可是第二天兰德尔才想起来，莱昂内尔从不说梦话。

现在，莱昂内尔因为伤口而发烧的身体变得惨白，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覆盖他的肌肤。他的嘴唇因为高热缺水而干裂，甚至意识都有一些不太清楚。

兰德尔觉得为难，附近最近的城市就是丹古堡。如果能够进到丹古堡，莱昂内尔立即就可以得到最好最有效的治疗。

然而现在，丹古堡的城门，不再为莱昂内尔打开。

“红猪他妈的什么意思！”兰德尔冲着守城军官大吼，“为什么他不能进去？”

“因为他是叛国贼，出卖了古德斯城所有人！”守城的军官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的身后是手持长矛的士兵，城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这阵式表明，如果钢铁玫瑰骑士团要硬闯，他们会开战。

军官长了一场过于严肃的长脸，他狭长眼睛里迸射出怀疑的目光，来回地打量了兰德尔和其他圣骑士许久。“你们可以进去，也可以乘船离开。”他说，“但是这个叛国贼不行，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以前丹古堡的主人，现在的主人是马文·舍伍德伯爵大人！”

“什么屁话！‘红猪’只是暂时管理丹古堡！”兰德尔没好气地吼道，“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丹古堡的城主了？！格瑞斯女王陛下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就会给莱昂内尔正名！到时候你会为了你今天的傲慢，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我是个军人，我只执行长官的命令。”守城军官冷冷地说，“他让我放逐这名叛国贼，丹古堡就不允许他进去。格瑞斯女王陛下会以叛国罪判处他死刑，最轻也是流放，不要再奢望回到丹古堡里面了！我们有了新的女王，摄政王家族已经被消灭，没有人再可以为他撑腰。能够让你们这些柔弱小花儿进城，已经是城主大人莫大的恩赐了！”

“你……”兰德尔一时气急，直接扯下手套扔到守城军官脸上，“我要和你决斗！你这个满口胡说的混账！拔剑吧！就是现在！”

军官不甘示弱地拔出长剑，眼看两人就要为了自己的骑士团荣誉而战的时候，莱昂内尔从担架上坐了起来。

“兰德尔，你们先进城吧。”他虚弱地站直身体，说话都带着气声，“看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如果你以后要找我，到凯拉尔城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军营来找我。我们就在这里分别，我会想念你的。”

头顶的乌云聚集在一起，如同以往一样，丹古堡即将迎来夏日例行的狂风暴雨。莱昂内尔面色平和，好似所有责难和不公正待遇完全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也未曾目睹过一样。

“我得走了。”莱昂内尔转身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向荒野，“下次再见吧！”

风雨催打莱昂内尔的背影，他独自一人走在旷野之中，显得那么孤独。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他的名誉，失去了他的爵位，失去了他的战马，甚至失去了健康强壮的身体。他生命当中最为重要的几件事情，都失去了。

莱昂内尔的身体和精神都受过严重的伤害，他的右手已经无法再握紧长剑，只得练习用左手。圣剑奎因多尔现在只是一把普通的武装剑，再也得不到圣光的恩泽。他忠诚的战马亦离他而去，昨天埋葬雪鬃的时候，莱昂内尔的脸色灰白，好似失去了一名老友。

兰德尔以为莱昂内尔几乎要哭出来，但他没有。说起来，兰德尔从未见过莱昂内尔哭过。即使是年仅七岁的莱昂内尔来到他家里，他也没有因为受了委屈，或者是太过于劳累或者受伤之类的事情哭泣。兰德尔曾经以为他会偷偷躲起来哭，然而他没有。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德尔以为莱昂内尔不会难过。他是特殊的，特别的，才会被圣光选中，作为圣剑的持有者。然而后来兰德尔发现，莱昂内尔不是不会难过，而是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是再巨大的委屈和痛苦，莱昂内尔也会强忍。但那并不代表，莱昂内尔不会难过。

狂风刮过丹古堡外的旷野，暴雨无情地浇打着一名孤独男人的血肉之躯。如今，莱昂内尔的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说是全面崩坏也不为过。他说的“失去一切”，还包括最重要的“小天使”。

他的艾德里安。

他不仅把艾德里安对自己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爱慕，从艾德里安的身体里一扫而空，还让艾德里安对他充满了怨恨。将来，不管他的艾德里安是否会原谅他，他们是否还有机会在一起，他都不会忘记失去的彻骨疼痛。

那是虚空中的敌人，挖走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莱昂内尔伸手摁住胸口，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的财产都已被收缴，虽说兰德尔说把他一点私人物品给他送了过来，可莱昂内尔却没有找到那个带有温莎护身符的项链吊盒。

或许是因为红猪贪婪，看见金子就想要占有，或者是兰德尔在送的过程当中弄丢了，或者是被照顾他的人拿走了。

曾经和温莎冷战的时候，和温莎暂时分离的时候，莱昂内尔会偷偷用这种方式，来和温莎见面。而现在，他唯一能够每天看见温莎的方式也已不复存在，他把他的小天使也给弄丢了。就算只是想要看见他的画像，都成为一种奢侈。

在古德斯城时，莱昂内尔独自坐在城墙后面的废墟瓦砾当中。战争暂时停止，周围寂静无声。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当中的月亮，他的身体、头脑和灵魂都被彻骨所思念塞满。

“艾德里安……我好想你……”莱昂内尔迎着风雨，步履蹒跚，“真想要……再见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