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颠倒(二)(2 / 2)
她滔滔不绝的声音,温莎听在耳中有些厌烦。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摆出一副谦和礼貌的样子,微微弓着背,仔细倾听她的声音。温莎叫停了马车,从车窗探出头:“ 公爵大人,你要迟到了!”
莱昂内尔转过头,柔和眉眼凝视温莎。“艾德里安,晚上好!这位是法琳娜小姐,我叔叔的妻子的表妹的女儿。”他说,“真是不巧,她的母亲和姐姐先离开了舞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没办法回家。我想先送她回去,然后……”
他耐心细致的解释,温莎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你可以把马车让给她坐。你坐我的马车,反正你都要去我家不是吗?”温莎粗鲁地打断了莱昂内尔,扭开自己马车的车厢门,“为了一名未出阁姑娘的名誉着想,你都不应该和她共乘一辆马车回家。”
那一瞬间,莱昂内尔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欣喜。但他还是保持着风度,礼貌地低声与法琳娜小姐道别。“小女士,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提议。”金狮公爵微微欠身,大腿一跨,就走进温莎的马车车厢内,“我的仆人会送你到目的地,希望你今晚过得愉快!”
法琳娜脸上有些失望,却还是乖巧地朝着莱昂内尔挥手道别。
“她很可爱。”温莎手撑住车窗,把本来在看的书扔到一边,“年轻又漂亮,皮肤细嫩得羽毛拂过都会留下红痕。”
“我们是亲戚,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捡起丢在车厢内的书,瞟了一眼上面的烫金字体。书本的封面上,用印刷字体写着《上古符文补完——冬风堡凛冬双王墓及纪念碑西南面拓本副本》。
温莎向来讨厌铺张浪费,也不喜欢在家里养马匹和马夫之类的仆人。所以他家里,只住了他一个人。当然,迷烟不能算人,它是小恶魔。所以,温莎的马车是租的,只有一匹老马拉着,车夫是一名身体健朗,却有点耳背的老头儿。平日里老头儿住在温莎家附近的面包巷,温莎需要用车的时候,迷烟去找他,他就会过来接温莎。
莱昂内尔的话引起了车夫的注意,他回头大声搭话道:“我还是第一看见老爷的亲戚呢!你的亲戚长得可真高!”
温莎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越是耳朵听不见的老头,就越是喜欢搭话。“我可没有这样高贵的亲戚。”他小声地嘀咕着,生怕老头儿听见之后又开始唠叨不停。
可有时候事情就是你不想要什么,就给你来什么。驾车老头不仅听见了——虽说没有听得太清楚——还热心地劝说温莎。“亲戚就是亲人,怎么可以说没有亲戚呢?”他的大嗓门,震得温莎耳朵都疼得厉害,“不能因为他长得高,就说没有这样的亲戚啊!亲人能够在一起,多好!”
“我才不是嫌弃他比我高!”温莎终于没能忍住,喊了出来,“听清楚了吗?老先生!我们不是亲人!”
“老爷真是客气。”驾车老头儿嘿嘿地笑着,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得清脆响亮,“我们当然不是亲戚!”
温莎尝试性地张了张嘴,却发现他根本没办法反驳,只得讪讪地把嘴闭上。
老头儿没听见温莎搭话,又大嗓门说:“天天上老爷家去的那个大个子才是你亲戚!我每天都可以在看见他的马车,驾得急吼吼,往老爷家里赶呢!”
温莎已经放弃了和赶车老头争辩,把嘴唇抿成一条无奈的线。乖巧得好像是在聆听因年老而变得糊涂的长辈,亢长、无聊又有几分无理的唠叨。
莱昂内尔心中忽地掀起一阵风云激荡,表面却平静得如同湖水。他不动声色地靠过去,用自己的气味笼罩住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缓缓凑到温莎耳边柔声低语:“艾德里安,我有可能成为你的亲戚吗?”
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怪异感觉,让温莎肩膀直打颤。温热的气息钻入耳孔,明明没有触碰,却让他敏感得想要躲。温莎缩了缩脖子,向后挪动身体,直到后背靠上车厢。空间太过于狭窄,他无处可躲藏。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用目光灼烧着他的心脏。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让这混蛋上自己的马车!让狂暴的冰雨淋死这个家伙算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温莎很想知道莱昂内尔是如何做到这么长时间看着他,而又不眨眼的。那双湖蓝色的眸子,平静得好像是秋天的秋叶湖水。温莎坐着船,徜徉其上,往湖心投入一颗石子。水波荡漾,泛起阵阵涟漪。
水波在莱昂内尔眼中,一圈圈扩散开来,也在温莎心里,一圈圈扩散开来。
温莎以眼还眼,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只是微微撅起的嘴唇,让他看上去气势有所欠缺。
低低的轻笑声在金狮公爵胸腔中回荡,他爱怜地把温莎遮盖眼睛的额发撩开,深情地凝视他淡紫色双眸。
“艾德里安,”他说,“到家了。”
这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星期五晚上。这是一个在二月份,在天气即将转暖的最后冬日里。在看着漫天冰雨的窗外,看着窗户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在窝在柔软舒适的沙发,听着暖融融壁炉火焰噼啪声里,所会发生的事情。
枢密院二月会议与宴会结束之后,莱昂内尔与温莎都会花上很多时间,来商谈关于明年春天之后的各种事务。展望未来,回忆过去一年的事情,或者是……闲聊。
今天晚上,或许是餐后酒太醉人,或许是因为淋了点雨,或许是身体微恙。温莎一整晚都显得慵懒而又无力,他像只小兔子一样蜷缩着腿,抱着腿在沙发里缩成小小一团,下巴放在膝盖上。不管莱昂内尔说什么,他都兴致缺缺,爱答不理。
敏锐的莱昂内尔早就察觉到温莎的不对劲,但他还想要多和温莎待一会儿,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现。直到温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喜欢你。”莱昂内尔才发现——温莎这是在吃醋。
“被人喜欢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莱昂内尔轻轻舔过唇角,才勉强止住笑意,“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同时也喜欢自己,那真是莫大的幸运。不知圣光是否能够给我这种好运,眷顾我的余生?”
他话说得状似无意,却让温莎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
“圣光说:它不喜欢油嘴滑舌,嘴里没几句实话、缺乏真心诚意的家伙!”温莎说完,不耐烦地吞下一大口葡萄酒,由于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莱昂内尔连忙放下酒杯,走过去轻轻拍打温莎的背。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却举起无力的胳膊,轻轻地将莱昂内尔推开。
“我没事。”用力地抚弄几下胸口,温莎给自己顺了顺气,压下满腔无名火,“真是的,你不必对每一个人都这样温柔。”
“我对敌人可一点都不温柔。”莱昂内尔嘴角的笑意,这下是怎么都止不住了。他轻轻按住温莎的上臂,把令人安心的热量,传导到生闷气的男人身体里,“艾德里安,你是特别的。对于我来说,你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比。”
温莎抓住他的手,扭头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木柴炸裂,火星从火焰中迸发而出,风吹旺火势,火苗壁炉中疯狂跳跃,呼呼作响。
“莱昂内尔……”温莎唇舌轻颤,缓缓叫出来久违的名字。当这个名字喊出口,他仿佛吐出来多年压在胸口,让他顺利获得呼吸的大石头。“莱昂内尔……”他又叫了一遍,仿佛放下了多年以来,背负的重担。
“莱昂内尔……”当他喊出来第三遍,郁结的那一口气终于顺畅起来,仿佛连他的病都好了许多。他抓住莱昂内尔的手腕,凝视那个带给他无数回忆的男人,“为什么?”
“艾德里安,你终于肯叫我名字了!”莱昂内尔喜出望外,不,那表情简直算得上是欣喜若狂,“已经很久了,你能够这样亲昵地称呼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如果我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
温莎后知后觉地捂住嘴,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是以爵位称呼,也不是叫“部长大人”,更不是叫“先生”或者“大人”这种泛指称呼。而是亲密的、独一无二的“莱昂内尔”。他曾经亲昵地这样叫过他,而两人闹崩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莱昂内尔的名字。
更没有对莱昂内尔有过发自内心的笑容……不,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真心笑过。即使是面对应酬,他也只能挤出勉强的笑来。
而现在,他竟然在抽动嘴角。突然轻松的心情,让他莫名有些想要笑。
“金狮公爵大人,”温莎整理好面部表情,满脸严肃地看着他面前开心的男人,“为什么你一定要缠着我不放呢?是那些年轻、漂亮、出生良好还对你充满爱慕的人不好吗?”
“艾德里安,你也会吃这种没有由头的飞醋。”莱昂内尔无奈地撇了撇嘴唇,“你可以控制自己去讨厌一个人,但是无法控制自己去喜欢一个人。就像不管你有多讨厌我,我对你,都有无数的喜欢。”
“我只是不明白。”温莎向后靠了靠,让自己离莱昂内尔略微远了那么几吋,“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管是高贵的小姐还是年轻的爵爷。他们有富有生命力的鲜活身体,他们有高贵的地位,他们富有激情且充满希望,还对你……咳……咳咳……”
温莎越说越激动,终究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莱昂内尔耐心地轻抚他的后背,一下下地安慰他的心情。终于,温莎停止了咳嗽,抬起因为剧烈咳嗽而满溢泪水的眼睛看着莱昂内尔。
“你是想说,有很多人喜欢我,是吗?而我又对他们很温柔,这样会让那些人以为,或许还有可能。”莱昂内尔温热的手轻轻拨开温莎凌乱的刘海,刚刚他出了一些冷汗,刘海的尖端有些湿润,“就像是法琳娜小姐那样?可我对她来说,年龄也太大了一些。”
这是温莎当初说自己和自己的学生瑞文没有可能的那一段话,现在莱昂内尔几乎原封不动地把这些话还给了温莎。这让温莎感觉有些尴尬,又为自己莫名其妙而来的脾气感觉到难过。
“真是的,你想说你自己是一名老男人吗?我觉得你看上去还不老呢!”温莎气哼哼地站起来,转身到茶几旁给自己倒满酒杯,“就算你是垂垂老矣,七老八十,依旧会有人往你身上扑。你看看——情报部长,南境公爵,丹古堡的主人,女王陛下的座上宾,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权利。更不要说是例如‘拯救斯刚第王国于危难的英雄’,‘活着的圣徒’之类的虚名。”
温莎抿了一口酒,将酒杯在手心中来回摇晃。他的身体也在来回摇晃,晃荡到沙发边,一屁股跌坐下去。“不管是什么名头,都会有人慕名而来,然后想要从你身上捞走点什么。”葡萄与火光,令他身体和头脑一起发热,说起话来也没遮没拦,“就算只是得到你的关注,都会让虚荣心获得满足。更不要说是,更加实在的利益。”
“你说得没错。”莱昂内尔温和地回答,“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那些人的。当到了我这个位置,身边确实有许多诱惑。但所有的诱惑,都比不上你的一个微笑。”
“我为什么要笑?”温莎没好气地把他的话顶了回去,“你又不会给我钱!”
“你想要钱吗?”莱昂内尔问。
“不要,我的笑容,如不贩卖!”温莎说,“请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生!我是想说——明明只要你愿意,有好多人都可以排着队让你挑选,身体健康,出身高贵,百依百顺,还很有钱!你为什么一定要守着我这样一名,脾气差、身体差、年龄还这么大的人呢?”
“因为我喜欢你。”莱昂内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具残破的躯体?”温莎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你看看我!看看我身体上这些痕迹——被虐待而留下的伤痕,一到天冷就需要人照顾的身体,还有魔法留下的圣痕。作为一名人类,我早就已经不完整了。这样的身体,也值得你喜欢吗?年轻鲜活的身体不好吗?”
“你也曾经年轻鲜活,而在我眼中,始终如此。”莱昂内尔温柔的目光,落在温莎脸上,沿着他的长睫粉唇回来描摹,一路留下目光的痕迹,“你还很年轻呢,艾德里安。不要再说什么残破之躯这种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用余生来照顾你的病体。”
“为什么?”温莎湿着眼睛问,“为什么你会认为——即使是我讨厌你,你也要执着喜欢我?”
“我爱你,艾德里安。但和你关系不大,你不要对此有负担。”笑容柔和了莱昂内尔眼角眉梢,也柔和了他面部的棱角,“你不用回报我任何事情,也不用回应我的感情。若是我希望有什么回应,那么就是希望你能够平安,快乐,健康……”
“说谎!”温莎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谎言,这对于有了灵魂连接的两人来说,一点都不难做到,“你真的不希望任何回报吗?你赖在这里,真的不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吗?”
莱昂内尔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温莎的说法。他的态度让温莎更加火大,兔子似地崩了起来。“你以为这算是大度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转了转眼珠,故意捡最不可能的事情说,“果然还是选择那些年轻人更好吧!你现在就是这样想的,对吗?”
“艾德里安,你说过,我耗尽了你再去爱人的力气。”莱昂内尔温柔的声音,很快抚慰了温莎炸毛的小脾气,“我也一样,就算是你永远不会再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有力气再去爱别人,也不会再有去爱上别人的可能。永远不会。”
冰雨贴紧窗户,结成一层白霜。火焰越来越旺,逐渐升温的室温融化冰霜。它们化作水流,冲刷出一道道水痕。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温莎的态度软下来不少,重新缩回沙发里,嘴里却满是嫌弃,“对我死缠烂打吗?”
“不管你是否接受,我都会用我的一切,爱你的全部。”莱昂内尔说得分外认真,“无论你的外在如何改变,我都喜欢。不光是外在,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性格……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当然也喜欢你发小脾气时鲜活的模样,喜欢你生病时需要和依赖我的样子……无论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真的不划算呢,先生。”温莎慵懒地歪着头,望向莱昂内尔,“明明有更好的人选嘛,就非得我不可吗?”
“是的,他们都很好。”看出来温莎在吃醋,莱昂内尔眸中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只可惜,那些人都不是你。艾德里安,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是你。”
火焰跳跃不已,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达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温暖的热量令人身体发热,头脑发昏,昏昏欲睡。温莎仰脖饮尽整杯葡萄酒,用力地吞咽下肚。身体和脸都有些发热,温莎满脸红霞,像猫一样伸展开修长的手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很困倦,”温莎懒懒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莱昂内尔微微颔首欠身,向温莎道别。温莎做足了一副好主人的样子,送莱昂内尔到门口。只是他刚刚喝多了酒,身体有些犯懒,又有点生病,身体有些不稳。他摇晃着伸手打开大门,却不小心重心不稳地一头向右边倒去。
站在他身边的莱昂内尔及时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又不乏绅士地柔声问道:“艾德里安,你还好吗?”
温莎顺势靠在莱昂内尔怀中,抬头看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那双淡紫色的眸子里,蕴含了太多的内容。深深凝视他的目光里,无数话语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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