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崖下(1 / 2)
人的眼泪总是无济于事。
古时候有个皇帝,于亲征途中不幸被俘,他发妻的皇后为此日夜哭泣,“夜哀泣吁天,以哭泣复损一目”,哭瞎了一只眼睛,也没换来夫君归还。
彼时邢封跪在地上,悲痛不绝哀嚎了足有一刻,白无常久等无奈,道:“不要哭了。”
邢封哭得哆哆嗦嗦:“我娘,我娘她……”
“回不来了。”
邢封嘴巴一咧,泪又要掉下来,白无常劝道:“还是担心自己,瞧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
“娘亲都不在了,我活不活有什么所谓,还管这只手!”
白无常道:“你是四书五经背烂的秀才,理应明白‘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斯人已逝,你该死生无愧先人之道,这样寻死觅活的,让你娘知道了怎么安心?你也哭够了,起来罢。”
白无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邢封不是天生的驴货,抽噎片刻,还是擦了眼泪爬起来,转头去看那至今不知相貌的陌生人。
这一看,邢封给定在当场。
白衣白发,白肤白眼——眼前女子好似飞雪落地,粗看银丝披散,雪衣飘然,细看肤如脂凝,唇似霜含,最惹眼是一双瞳仁浅色泛白,远看寒月凛凛掉了井眼,近看水光泠泠泛了波澜,纵她此时言笑不苟,依然眉眼盈盈,教人见之心头酥软。
邢封僵如泥塑,白无常以为他哭哑了喉咙,先开口道:“你见过我了,我是白无常。”
黑白无常谁人不晓,待邢封明白过来,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她面前。
“见过白无常仙子大人,给仙子大人磕头了!”邢封二话不说连磕三个响头,磕一个白无常脸色暗一分,磕到第三个干脆拎起他衣领:“我平生最不喜欢别人给我磕头。”
“那小人就不磕了!仙子大人,小人见您慈眉善目,知道您定是活佛转世、菩萨下凡,有一件事千万求您成全!”
白无常放开他,“你想求我救你娘亲,那为何在地府时不干脆去求黑无常呢?”
“小人没有见过黑无……”一张青黑的脸从脑海闪过,邢封想起归元湖边对他施以援手的黑衣男子,“那、那位大人是黑无常?”
白无常反问:“不黑吗?”
黑,十分黑,眼前白无常有多么白如羊脂玉,曾经黑无常就有多么黑比煤灰球。
邢封忙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出黑无常大人的真容。仙子大人恕罪,仙子大人不要怪罪小人,但求您……”
白无常秀眉微蹙:“小秀才,你娘救不回来的。”
邢封怔住。“怎、怎么会呢……仙子大人千万不要诳点小人,小人听说黑白无常是索命驱魂的鬼差,那黑无常大人还破例把小人放回阳间来见母亲,仙子大人怎么会不能……仙子大人,我娘,我娘还不到四十,还能活好长呢,您就救我娘回来吧,她尸身还没凉,还热着呢!仙子大人,小人、小人求求您了……”
话到最后已是哽咽,白无常默默听罢,道:“你不够资格。”
“什、什么资格?”
“放你回阳间,一是你死得蹊跷,鬼差按时捉不到你魂魄,当属例外;二是黑泽性劣,以为你定会在日出时魂飞魄散,到时死无对证,谁都不能奈何他。但你娘,生死簿上写明了是给蛇妖夜袭而死,早有末等鬼差守在屋外,一切依律行事,没有例外的道理。你想我为你破这个道理,就是要我为你去坏天条……”
白无常垂眸:“小秀才,你只是个白身死灵,没有让人为你拼命的资格。”
赶在邢封崩溃之前,白无常喘了口大气,又说:“好罢。也不是没有办法。”
邢封险些给她噎死:“——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能救我娘回来?”
“我说了,不要想着救你娘回来。”白无常道,“哪怕真能复活,你忍心见她得知你死讯后模样吗,你离了她想死,难道她离了你就想活。孤家寡人,青灯残年,如此余生,不如不过为好。”
邢封眼眶一热:“仙子大人说的,小人……小人都明白……可是……”
“可你若真是个孝子,就该想想你娘转世投胎后的事。”
邢封起初茫然,而后眼神慢慢惊异起来,最后凝固成不可置信:“仙子大人有办法——让我娘投个好胎——是么?”
白无常的笑意一闪而过,半分怜悯半分无奈。
邢封当即又跪下去:“请仙子大人指点小人,小人愿意为仙子大人当牛做马!”
“牛马我有很多,不缺你一个。你听着,人人在功德录上有个记录,一生积福造孽都记在上面,等阳寿尽了下到地府,判官左看一眼功德录,右看一眼生死簿,便判了投胎去处,循环往复,经年如是。你既然不肯轮回,就把这辈子功德改记在你娘名下,你做鬼活得越久,你娘下辈子、下下辈子投胎便越好,若果你哪一日得道成仙,大功大德,你娘自然也从此世世荣华,安享富贵。”
邢封听有这等好事,喜不自胜:“敢问仙子大人,那本功德录在何处?”
“便在阴曹地府廿四鬼司中,由惩恶司与扬善司一齐管着。你既要改写功德,该去找扬善司主簿。”
“小人再问仙子大人,扬善司主簿大人是哪一位,小人这便去求找他!”
白无常素手指着自己:“正是本人。”
又绕回了死胡同。
邢封望着白无常,脑筋咕噜噜地响:复活娘亲是做不到的,没有人愿为他一条贱命犯天条;转记功德给娘亲是可行的,唯一能求的人是白无常,但白无常……
“不知仙子大人,如何肯帮小人?”
白无常正不知打哪变出把白纸扇,手扇着风,眼瞥着他:“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是来给黑泽收拾烂摊子,带你回地府受刑的。转记功德虽不犯天条,却也是押上乌纱帽的勾当,你既不是我共生死的搭档,也不是我并荣辱的徒弟,小秀才,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白无常只帮她的搭档和徒弟。搭档仅有一个,徒弟么……
邢封连个思想挣扎都没有,二话不说拜伏下去:“小人邢封,丰县秀才,十年经书没读完,考举人死在省城前,没有灵根,不会法术,但会写字算账,洗衣做饭,求大人念在小人救母心切收我为徒,日后杨生黄雀,结草衔环!”
他跪在地上,实是孤注一掷,心惊胆战,丝毫不敢抬头看白无常表情,料不到这位仙子大人正微眯着眼,心满意足地看直钩钓鱼,愿者上钩。
黑泽,是你不识货放他回人间,煮熟的鸭子要飞,不抓岂不是蠢材……
半晌有余,邢封听见白无常扇子一打,正要磕头再求,却听:“随我来。”
“仙子大人去哪里?”
白无常以扇点地:“还魂崖。”
还魂崖不好去。
白无常按住邢封肩膀,纸扇一晃,眨眼便带他回了阴间。只是此处不比别处,黄泉道好歹大路通畅,此地却怪石嶙峋,恶臭盈鼻,举目鬼火,遍地泥泞。臭泥中挪一挪脚都费力,乱石阵中寻到出口更难。
邢封正要开口询问,白无常抬手挡回他话,只听一声长啸,东方飞来一串火球轰隆砸到面前,火球掉地熄灭,走出个赤面长角、背叉持灯的恶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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