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山（2 / 2）

“小山他也是挂念着嘉怡，一路跟过来。但是他又不肯独自留在临邛，非要随我一道来荥经。这路上我们跟丢了几回，都是小山帮我分析着，找回来的路呢。”碧鸳补充说道。

绾鸿音看了梁宣一眼，只见他只是望着二人无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感动。但碧鸳看他那样子，已经有些紧张了，但她仍旧十分坚决的，虽然向后退了退，依旧道：“师兄，你不要再说让我回去的话了，我……我既然已经跟到了这里，那是不会再后退的。我总要看到你是平安无事的才好。”

元小山也道：“我来跟着梁大叔，就是想要向修齐大伯证明一下，梁大叔你不是他担忧的那种人。”

梁宣见这一大一小，竟待他如此。当真是说不出的感动。“可是这一路往牛背山，艰险未知。你们……”话说到这里，哽咽难言。绾鸿音见他为难，连忙解围道：“你们两个还站在这里干嘛？子谋，快看看有没有给小山的衣服，别让他再穿着这件乞丐衣服浪迹街头了。这个样子怎么上山？还有碧鸳姑娘的厚衣服，也要多准备。”连忙给唐策使眼色。

唐策机灵，答应了去找。元小山、碧鸳俱大喜。碧鸳原本视绾鸿音为情敌，对她印象非佳，如今见她如此，当真又是意外、又是感佩。道了声“多谢绾楼主”，便红了脸往后面去了。

绾鸿音低声对梁宣道：“人已经跟到这里了。可见人家心之诚恳。其他的都不要多说了。咱们继续上山吧。”

梁宣低头看了路上好一阵，才点了点头。绾鸿音招呼众人随上，继续向前。如此他们多了二人，其中还有一个未足弱冠的少年。这样便是十四人。

从荥经县城向西，只见邛水河细绵如丝，蜿蜒绕过。远处的牛背山，在深秋暖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辨。长形的山体南北横亘，挡在眼前。山顶附近聚拢起一大片洁白的雨云，如同吐蕃乡民家门前悬挂的哈达。

牛背山下，是一条深深的河谷。河流从牛背山发源，咆哮奔流，两岸一侧是深谷断崖，另一侧是雄峙而起的牛背山。河谷之中，暖洋洋的升腾起热气。原来这附近的雪山地区，都有地热温泉存在。温泉水汇集在一起，将谷中的气候烘烤得比荥经城中还要温暖和煦。行走在河谷，此地地势低平，高山阻挡冷气，又有温泉保温曾暖，简直赛过小阳春。但见四处绿草萋萋，碧水环绕。河水清澈可见沙石，呈现一派纯湛的蓝色，水中柔草起伏，鱼翔浅底。此处山坡还较为平缓，坡上可见小型的湖泊、水潭。碧鸳见水潭如宝石清透，倒影蓝天，还想趁势鞠一把洗洗脸，但被莫塔制止。“那水洼子别看漂亮，内里深不可测，万万不可涉险。只从远处欣赏便好了。”碧鸳倒被唬了一跳，无奈只得作罢。

暖阳正面照来，众人感觉仿佛置身春天。草地青翠可爱，却少有高大的树木。草地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野花，红色、黄色、粉色、蓝色，缤纷多样，在温暖的和风中摇摆。这就是牛背山下的热河沟。草地上常可见吐蕃人建筑的房屋，人们在忙碌。牛羊安闲自得，走来走去。在绿草间踱步。远处的山坡上回荡着牧民悠扬的牧歌。

绾鸿音叹道：“达瓦拉的人若是都住在这样的地方，那也不算虚活此生了。”

“这位姑娘说这话，那便是太早了。”莫塔苦笑着说。“此地尚是热河谷的范围。出了这片山谷，再向上，行很久，才能到达瓦拉的领地。那是全然不同的景象。”说罢抬头远望那牛背山的高处。此时天色尚明，高空蔚蓝如湛。苍穹下的西蜀群山，起伏连绵，然而牛背山的上空，那团白云深处却不知隐藏着什么。云层的下方，只有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唐策对格尔苏等人道：“几位兄台，你们如今不回家么？还要继续向上？”

格尔苏身边的三个同学察峰、莽谷金和科勒都是话极少的人。大约汉话很不流利。只有格尔苏一人支应。“我们的家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达。便继续向上同行一阵，再作分别。”格尔苏笑道。

莫塔在前头行路，听了这话，也没吱声。仍是沉默向上。

众人越过这片温暖的河谷。空气渐渐转凉。有如初秋天气。树木随之变多，走入了一片高大的冷杉林。其中还有些青松、红松、水杉等夹杂。林间清凉，颇为自得。大雁在林梢头顶掠过齐鸣，飞鸟高翔不去。天色却渐渐转得阴沉，人迹也越来越淡。他们已经深入到雨云的下方。出了这片杉树林后，转过一个山头，两侧高崖对起。高崖之下，山势忽然如断裂的飞石，伸向下方的云层出没处。低头看去，原来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元小山叹道：“这牛背山看来并不陡峭，怎么咱们才走了这么一会儿，竟到了如此高的地方。”梁宣拍拍他的肩膀。一同向下看。只见那热河谷先前还在身旁温暖如春，此刻却如同一条断线，细细漫延，早已被淹没于云层明灭之中。远处的荥经县，则缩小如同一块棋盘。惟余西蜀群山，起伏无尽。

“继续走吧。前面不知到哪里了。”绾鸿音道。碧鸳脚下有些发软。似乎走不动了。停了一会儿。绾鸿音回头看她：“还能走吗？这还没到半山腰呢。”

碧鸳似乎有些赌气似的。“当然能。”鼓足了力气，再度向上。绾鸿音看她明显强撑，不禁很是担忧。“你的这位师妹千里迢迢寻了来。恐怕不容易。你多照顾着她。”她喃喃对梁宣叮嘱道。

梁宣无奈对她笑了一下，也赶上去。搀扶着碧鸳。碧鸳见他对自己忽然如此关心，很是欢喜。梁宣道：“你当心脚下的路，不要只是看我。好不好？”

碧鸳点点头：“好。好！”抬头望向前路，却只见那两道高崖之外，白雾茫茫，忽然随风扑面而来。气氛格外诡异。

“师兄。这……这地方会不会有什么埋伏吧？”她语有担忧地抓着梁宣的手臂，一步不敢落下。

梁宣不回答。表情肃穆，望着前路。只是将在怀中钻出的小白再度按了回去。小白不肯。梁宣无奈，任它跃到肩膀上。小白便由梁宣肩头一跃飞出，转眼又跳到绾鸿音肩上。“唉！你这小东西！梁宣，你管不管？这小东西又捣乱了。”绾鸿音在后面大喊道。

梁宣故意没有理会她。此时听到前面领路的莫塔对大家高声道：“大家提高警惕起来咯！我们快到地方了。”

众人一听此话，顿时都来了精神。“达瓦拉就在前面吗？”绾鸿音兴奋的问。

莫塔遥遥指着那两道高崖：“过了这片山头，就是他们的领地了。咱们必得小心一些。”拄杖前行去。

众人到了那两道山崖之下，只见二山如门，相对而列。森黑如巨人。已经有些阴冷的风从两山夹道中透过，猎猎吹来。抬头看，那头顶的云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整个天空变得阴沉，云气如怒龙，在山的另一端翻卷浮动。众人排成一条线，走过这道夹缝，眼前便是一片乳白色的世界。四处白雾茫茫，空中烟雨如细丝，淅淅沥沥不绝，雾气弥漫中，不辨前行。而远远近近，周围散布生长的，却都是些枯瘦如柴、细叶凋零的灌木。

这些灌木虬枝枯干，仿似尸骸上腐烂多年的痩骨。走近了看时，却原来是杜鹃木。纵目浏览，四周一大片、一丛丛，生长在乱石穷谷间的，皆是杜鹃木。这是一片广袤的杜鹃林。牛乳一样的迷雾起伏在林中，将这片荒林装扮的如同迷宫。此地天气阴沉多雨，已越来越冷。因为气候冷湿，杜鹃木上的叶子零落大半，树下堆积了厚厚的枯叶，一层又一层。这些杜鹃木在此成群生长，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才能有此规模。

杜鹃林之前，有一片碎石零落的石堆。高高垒砌而成，又饱受风雨摧残。石堆间乱草苔藓丛生。顶端竖立一段长木，棕黄之色，甚光滑。长木末梢挂以旗幡，已残破。两侧各摆放一枚骷髅，一为牦牛枯骨，一为人的头颅。四目成孔，俱是空洞，茫然骇人。据莫塔介绍，这石堆叫做尼玛堆，是吐蕃人用以祭祀、祈福、敬神的所在。莫塔面对着那牦牛头骨拜了几拜，口中振振有词。格尔苏和察峰等同学四人却神情淡漠，垂手远立。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这尼玛堆便是达瓦拉族人对外界擅闯者的警告了。若是胆敢贸然侵犯，则性命不保。”莫塔向众人解释道。此时格尔苏和其余三人向大家告辞。“既然送到了这里，那么便请诸位自去达瓦拉吧。”格尔苏客气道。“里面凶险未知，我们确实不能够再向前了。老师，您也要多加小心。”

莫塔点了点头，绾鸿音和梁宣等人都拱手致谢。格尔苏以吐蕃礼还之，领着身旁的三位同学，转身离去。众人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朦胧里。

继续前行，便是置身在杜鹃林之中了。云气和雾水越发湿重，连呼吸甚至都有一些窒塞。四望茫茫，除了漆黑杂乱的杜鹃枝干，便是白色空濛的雾。此情此景，仿佛梦中所见。绾鸿音见梁宣一直有些怔忡，似乎有所心事，便问道：“怎么了，你在想些什么？当心脚下的路。”

梁宣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周围的样貌，似乎从前曾在哪里见过。”

北冥听了，便道：“昔年在雪岛之上，梁曾登高峰，拜谒斯侬兽王宫。我雪岛神山，中有迷雾数重。幻人眼目，常人入其境。往往为之所误，怅惘不得出。”

梁宣听他如此一说，才明白了。“怪道我觉得如此熟悉。这里的雾气这样浓重，同雪岛的迷雾，其实也不差太多吧？”

“雪神山上的迷雾，是因为有七星红莲的花朵，雨后绽放，可以致幻。此地虽然有杜鹃木，然而料想并非有七星红莲那种功力，不能令人产生幻觉。”霜朝丘解释道。“只是不知道这里，这些杜鹃林，到底会有什么古怪。”

众人越往前走，那杜鹃林便越发密集起来。莫塔在最前方领路，起先一直在听他们交谈。并不说话。此时说道：“此地杜鹃林，正是杉林之上，气候转冷的地段。云气升腾至此，便无法再向上，多聚积至此。因此此地冷热交汇，多阴雨大雾。大家注意脚下湿滑。”

“你们看。”元小山指着远处惊奇不已。“那些路上的道道是什么东西？是蛇吗？”

众人远远看去，只见远处杜鹃林中的地上，有银白发灰的长形物体，曲曲折折，蜿蜒向前，彼此交缠错杂。但是那些长长的线条却一动不动，看来并不是什么蛇。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又一条小径。以碎石铺就，有的发黑，有的泛白，有的泛灰。明显人为筑成。这些弯曲的小径有粗有细，皆从杜鹃林之下穿过，崎岖盘旋，缠绕复杂。不知营造了多少年，方能成此规模。

莫塔伸出一只手，示意众人停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回头对大家朗声道：“各位听我的号令。看到那些小径，大家便只走那些狭窄难行的。那宽阔的大路，绝对不可以跨步上去。若是遇到皆是窄路，便看路旁的杜鹃木，有枝杈浓密、难以穿过的，便走靠近它的那一段路。我们统一走一队，千万不要私自乱行。”

碧鸳听了奇道：“有大路不走，偏偏走窄路，更要向那林密难行的地方去，这是什么道理？”

“活命的道理。”莫塔懒懒看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个问题感到很可笑。将拄杖在地上一磕，迈开步子前去。

众人一一随上。跟着莫塔慢慢从那些狭窄的小径上走，穿过身边越来越密集的杜鹃木。林木的另一头，宽阔的大路两旁，灌木稀疏，明显更容易行走。但是他们偏偏要避开那些地方。走了一阵，莫塔在前方停住，随手搬起路边的一块大石来。向侧面的大路上扔过去。只听“垮啦”声响，众人只见那碎石子铺就的宽阔路面竟陷下去一个坑洞！而后扑簌簌两旁不断有地层土皮坍塌落下，转眼间那坑洞就扩大为一个巨大的天坑。坑中，埋藏着根根竖立向上的木桩，锋利的尖刺直冲雾沉沉的高天。

众人看得惊骇。莫塔道：“看到没？若是咱们尽管走那些康庄大道，那么此刻便会落入敌人的陷坑之中。这是达瓦拉多年埋藏在此的陷阱，这一带多是这种。常人之所以有去无回，便是这个道理。”

绾鸿音、梁宣、唐策这些人的脸上都露出佩服的表情。暗想这莫塔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其实竟然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能在荥经县做一个有名的向导，看来也是有点本事的。只是这些事情，他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些躲避陷阱的方法，应当是达瓦拉部落中的人知道才是，您是怎么了解的？”元小山大着胆子好奇发问。

莫塔却嘲讽一笑。晃了晃脑袋：“我？因为我是向导，做的就是这一行，自然知道。否则怎么吃这碗饭？”继续向前。绾鸿音默不作声。此时梁宣却从她身旁经过，别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绾鸿音也没回应。但显然两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情。——这个牛背山的向导，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众人继续向前，此时天气越转越冷。空中的雾气冷雨慢慢竟转成了雪花冰粒，簌簌洒来。大家都陆续换上了寒衣。暗想方才在热河沟中的暖意融融，与此地真是差别天地。仿佛从春日忽然转成了初冬。

此时山下正值深秋，而到了这里，山势高寒，下起雪花来，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苦的只是脚下的路却越来越湿滑了。因为原本有水汽凝结地面，如今都已化为冰霜。苔藓细草皆被冻住，杜鹃木也纷纷裹上了一层冰霜外壳，枝杈边缘挂着晶莹的冰丝，结着水晶样的冰珠。脚下和手边都滑溜难以着手，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倒滑跤。

就在大家继续前行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林间雾气里，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呼喊声。这声音初时极微弱，后来越来越明显。人人心头都是一凛。很快，大家都发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渐渐分辨出，这是早已在杜鹃林外便与众人作别的格尔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