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1 / 2）

那透入骨髓的冷意, 无情地啃啮着林商岩脑中仅剩的意识, 他独自一人在荒芜阴暗的旷野里徘徊了许久, 喉咙焦渴，双脚虚软，模糊中，依稀看到了混沌的前方出现了一缕阳光，那片光明中仿佛有喧闹的嘈杂声由远而近。

而当那缕阳光掠过双眼时，林商岩不适地皱了一下眉, 睁眼时，面前是一堵白色的天花板。

“呀？那小伙子好像醒了……”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率先灌入林商岩的耳内。

病床摇晃了一下, 耳旁又一个熟悉而惊喜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随之，一个棱角分明, 浓眉星目, 高挺鼻梁的男子映入他的眼帘, 正是阔别许久的林撼天, 他嘴角含笑，宽厚温暖的大手探在林商岩的额上，似乎在测试他的体温：“你觉得怎样？”

支离破碎的神智立即复苏，轮船沉入海底, 黑冥临时倒戈，左臂被削，凯文将刚出壳的小生命淹没在熔浆里……一帧帧血腥画面闪现在林商岩的脑海中, 他哀鸣一声, 焦渴难耐的喉咙巨疼无比, 声音沙哑粗嘎，十分难听，他却无暇顾及这些，双手急急地攀上林撼天强壮的手臂，眼眶发涩，眼泪不争气地汹涌而出，哭道：“宝……宝宝……咱……咱们的宝宝……”

“什么？”林撼天讶异地握住他那双颤抖的手，脸上也露出了焦急之色，一边按铃叫医生，一边安慰道，“你别乱动，手还在输液呢，你说的是保险基金吧？放心，我还没填单。”

保险基金？是了，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可是，这根本不值得他惦记的事，林商岩甩了甩头，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必须现在马上去做!

可是……为什么那么紧要的事到了嘴里，他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事了？

先前那个苍老和蔼的声音又插了进来：“哎呀，我看这小伙子是烧糊涂了吧？”

一个娇滴滴的女音低声责备道：“爷爷！哪有您这样说话的！”转而朝林撼天抱歉道，“对不起，我爷爷不是有心的，你朋友还好吧？”

林撼天仿佛没听到她爷孙俩的话，一味地安抚悸动而痛苦的林商岩，他的声音醇厚、低沉，握住林商岩手的掌心宽厚、有力，驱散了怀中人脑海中浮现的那些过于真实的血腥画面，他定定的看着林撼天，任凭他擦拭眼角的泪痕，只和他视线交织，直至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

“身体没什么大碍，可能做恶梦了，情绪有点激动，多休息几天就好了。”医生检查完之后如此下定论，末了，嘱咐护士给林商岩换输液。

林商岩费力地抬了抬手，摸了摸湿涔涔的额头，一些清晰的记忆渐渐褪色，一些模糊的记忆又悄然复苏，他一时不知道现在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

可是护士给他换输液时，针头刺入手背的那丝钝痛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林商岩都要怀疑，重生回到末世的那个秩序颠覆的世界才是梦境。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林撼天把他搁在额上的手放入被子里，抽出湿巾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又查看了一下空调的温度，才微微俯下身，对睁着一双迷惘眼睛的林商岩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买午饭，现在你是病人，所以我买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不得有异议！”

“我……不想吃……”林商岩下意识地去揪他的袖口，手背却传来了一阵疼痛，他吸了一口气，才想起那只手还在打吊针。

林撼天慌忙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嘴唇动了动，把到嘴的责骂化作了一声轻叹，拧着眉道：“不想吃也得吃，你都昏睡了快两天了！”

两天？从上个梦境到这个梦境，仅仅只隔了两天么？可在末世的世界里，粗略算起来，已事隔两个月了吧……

“好了，别多想其它的了，”林撼天的指尖掠过林商岩的脸颊，依稀要捏一把，后来大概觉得这个举止太轻浮，他缩回了手，讪笑道，“等我半个小时，我马上回来。”

临床老头的那个孙女闻声赶忙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说：“爷爷，我也去给你买午饭，医院的饭食太差了！哎！林大哥，你等等我啊！”

“真是女大不中留……”老头嘀咕了一声，却开始和林商岩攀谈起来，“哎？小伙子，你刚才的那个朋友，衣着谈吐都很得体，是做什么工作的？”显然他也想成全自己的孙女，好从林商岩的身上了解多一点林撼天的个人信息。

“银行。”林商岩神情冷肃，语气淡漠，明显不想和老头多聊，他闭上眼睛，也许下一瞬就又从末世的冰天雪地里醒来的吧……

脑海因为闪现了沉船海冰上发生的一幕，心脏像被利刃乱捅数十刀一样剧痛难耐，他张着嘴，却连一个单音词也发不出来。

耳旁偏偏还灌入那个老头絮絮不休的话：“银行？银行好啊！事业单位，体面！难怪你的朋友出手阔绰！我听那护士说啊，你这感冒发烧的小病在普通病房挂挂吊瓶也就好了，他非要给你选单人房，现在是流感高峰期，医院哪有多余的单人房，他才选的双人房，昨晚还给你做陪护，我孙女都没他那么勤快，老汉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俩是兄弟，后来才知道他是你朋友，哎，你俩一定是从小就一起玩的伙伴吧？我瞧那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哎？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老头长篇大论地夸了林撼天一通之后，没有听到林商岩的回答，有点不乐意了，不过他又是一个很自来熟的人，不厌其烦地又问了林商岩一遍刚才的问题。

林商岩揪住心口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天才把目光转到那老头的身上，他算是听明白了，这老头是想给他孙女做媒呢。

“有。”明知道是在梦境里，疼痛的心又渗了一阵烦躁，林商岩语气更加冰冷了。

老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就说嘛，这么热心肠的帅小伙，工作单位又不错，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真是可惜了……”

老头又絮叨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小伙子，我瞧你的模样也挺不错的，是做什么工作的？还有没有女朋友呢？”

林商岩：……

不多时，林撼天带回了两份粥，说是不知晓林商岩的口味，摆放在餐桌上的包装纸盒赫然印着本市最有名的药膳堂名号。

“不吃了。”林商岩本来就没胃口，可是林撼天亲自将粥喂到他的嘴边，他只好勉强吞咽了几口，还真别说，米粥入口香滑，淡而不寡，很适合生病期间患者的口味，况且林商岩向来不挑吃，只是临床的那祖孙俩一瞬不瞬盯着他俩看的目光太亮堂了，林商岩更没胃口了。

“那好吧，下午想吃什么？我再带啦给你。”林撼天也不勉强，一边问患者，一边自然而然的就着羹匙将剩余的粥吃完。

习惯不留食物的林商岩见了，习以为常，只是临床祖孙俩的眼睛睁得比刚才的还要圆，这兄弟俩的感情未免也太要好了吧！喂食也就算了，怎么还共吃一碗粥共用一个羹匙啊？

“你下午该去上班了。”林商岩看着穿戴整齐的林撼天，衣着这么正式的林撼天，的确很有精英的范儿，和不拘小节的异兽截然不同，他在他的芥子空间里，常常衣服都不穿。

“我让人顶班了，”林撼天笑了笑，解释道，“很多同事家在外地，清明节假期只有一天，往返都会被堵在高速路上，都没回去扫墓，找人顶班一点也不难。”

清明节……林商岩突然想了起来，他好像是答应了林父要回去扫墓的。

“我的手机……”林商岩四处张望着，他几乎都忘记了这款文明时期的通讯工具了。

“在这，你别乱动！”林撼天赶忙从储物柜里找出那部略旧的手机，递给林商岩。

手机还有电，来电记录里只有几通同事的未接电话，林商岩有点失望，却还是拨通了了林父的电话。

“阿岩？你昨天不回家也不会打个电话回来，我和你的妈妈正在老家和几个老朋友玩牌，打算明天再回去……”林家是从一个旮旯小山村搬到上饶镇去住的，每逢清明才折回大山深处的老家给祖坟拔草上香烧纸钱。

“对不起，爸爸，我……我昨天……昨天要赶一个方案，太累了就没回去了。”林商岩撒了个谎，带着歉意地回答。

“这样啊，你不回来，庆庆也不回来，春节的时候，她还保证过今年的清明节一定会回来给你太爷爷上香的……”林父嘟囔着。

“庆庆多远啊，来回多折腾!等一下，八条我要碰!一万。”林母玩麻将牌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不是有飞机吗？飞两个小时就到了，哪远了！”林父反驳了林母，对林商岩道，“那行吧，山里信号不好，你在Y市好好休息，就这样了。”也不等林商岩回答，电话那边立即陷入了忙音。

临床的老头笑道：“这小伙子不错，报喜不报忧。”

林商岩扯出一丝苦笑，翻出林商庆的号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打了过去。

“哥哥……”林商庆带着撒娇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对不对？对不起啦，你再替我向爸妈道歉啦，我其实也想回的，可是机票很贵！我得省钱买相机，一个学姐要毕业了，肯出售她的相机，旧是旧了一点，可是她愿意给我打个五折啊！才六千多，太划算了啊！”提到她的兴趣爱好，她的话更欢快了。

林商岩才想起来，她加入了学院的摄影社，摄影社成员一般都有一部自己的单反相机，而单反相机向来不便宜。

其实林商岩心里非常清楚，林商庆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们学院的摄影社有个外景活动，而且摄影社新加入了一个成员，那人叫乐前川。

“要买就买新的吧，哥哥下个月转给你钱。”林商岩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才不要！”林商庆一口拒绝了林商岩的赞助，语气却没什么底气，带着些许的愧疚，说道，“哥哥，你别总给我寄钱，我有兼职！而且学校发了奖学金，我能自己买的。”

别人如果有这么一个提款机哥哥，肯定会欢天喜地感谢老天的赐予，可她总觉得自己从哥哥的身上抢走太多东西了，好吃的糖果，好玩的玩具，好看的电视节目，春游秋游的名额，哥哥向来以她为先，将本属于他的，全部拱手相让，包括父母的爱，她如果没有出生，父母一定不会疏离哥哥的！她享有的一切珍贵回忆，都是属于哥哥的！

“我知道你很自立，不过我现在又没什么需要花销的，况且女孩子要买多一点衣服和化妆品，出外景的时候也要记得做好防晒设施。”林商岩最后还不忘叮嘱她好好学习，别兼太多的职忘了学生的本分。

“哎！你的妹妹真幸福！”这回开口的，是老头的孙女。

老头轻拍了一下孙女的头，骂道：“你是说你现在不幸福吗？谁让你爸不争气，不给你生个哥哥！”

“那不是赶上计划生育么……”女子小声地嘟囔着，笑嘻嘻的躲开了爷爷的巴掌。

傍晚的时候，陈仁辉带了几个同事过来看林商岩，他们都是同一个小组，一起设置游戏人物任务和场景，彼此都相熟，只是林商岩生病未痊愈，恹恹欲睡，没什么精神，大家聊了一阵子，宽慰了林商岩几句，也就散了。

其实林商岩早就想出院了，只是林撼天不肯，说住院费已经交了，现在出院就亏大了，他只好作罢，心里却认为，明天一觉醒来，又已置身冰天雪地的冰海之上，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第二天，他睁开惺忪的眼睛时，眼前还是那一堵雪白的天花板。

耳旁是老头笑嘻嘻的声音，在感谢林撼天给他捎的早餐呢。

“恭喜你昨晚退烧了，不过还是要戒口一天，明天再请你吃大餐。”林撼天将盛了一碗小米粥，要喂他时，林商岩已经夺过了瓷羮，一边吃，一边道：“就算要吃大餐，也是我请你，你都照顾我好几天了。”

“好啊！”林撼天眼睛一亮，高兴地一口应下来，椅子下意识的朝林商岩的病床移了移，笑道，“你请我，我再请你，就这么说定了。”

“可惜了，”老头又在感慨，“小林出院了，老汉我就没这么好的口福咯！”这老头是人精，林撼天买的食物看似简单，却是十分的精致，就食物的用料来判断，应该不会便宜。

结果林商岩这餐谢礼饭一直推到了第三天。

倒不是林商岩吝啬，不愿意请林撼天吃饭，实在是他重回公司上班后，发现自己的专业知识变得十分的生疏，编程程序好多都忘得一干二净，以前熟悉的代码和序号更是形同陌生字符，就连在电脑键盘上打字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原本高烧请了几天假，拖延了小组的工作效率，老板王坤德心有怨言，已经很不满意，现在看他工作频频出错，更是火冒三丈，把他叫到办公室大骂了一顿，公司门墙的隔音很差，即便关了门，外面的员工仍旧听得清清楚楚老板在大发雷霆，还是梅会计替林商岩解的围。

梅会计前年就由小三上了位，取代了王坤德的原配位置，晋升为老板娘之后，她就没再工作，专职花起了王坤德的钱，不过倒是很勤快到公司转悠，今天刚好也来转悠了。

梅会计虽然很喜欢林商岩的颜，不过她更喜欢王坤德的钱，这一点她拎得很清，没有王坤德，她就不会有现在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她即使暗恋着林商岩，却还是以王坤德的利益为先，这不，她一边让林商岩退出办公室，一边安抚王坤德：“老公，别生气了，再气，头发就更少了。”

王坤德哼了一声，梅会计倒了杯咖啡放在王坤德的桌前，仍不忘给他顺胸口，说道：“商岩他不是生病了吗？干脆多放他几天假，让他自己好好休息，恢复恢复身体，再出错，就是他的问题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呆在咱们公司，一定会主动提出辞职的，你现在如果辞退他的话，不仅要赔三倍的工资，还很难招到像他那么优秀的员工，再说了，他毕竟也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做出过很多成绩，是咱们的得力干将，他走了的话，带走了从咱们这么学的经验，投到别的游戏公司，还是咱们损失大，给几天时间他缓和缓和，他还会感激咱们呢。”

王坤德一听有理，不由眉开眼笑，他其实心里也知道林商岩做的工作很不错，只是他也知道，娇妻喜欢的也是林商岩，不过现在听到她这么分析，心里美滋滋的，到底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模样再看好能顶什么用？

公司给林商岩放了三天的假，这三天里，林商岩窝在租房里，开着电脑，将从前学过的和做过的编程全部调了出来过滤了一遍，才开始胸有成竹，当在电脑里找回了游戏编程工作的感觉时，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

陈仁辉下班的时候，给林商岩带了一份炒粉，只是置身工作的林商岩忘记了吃，现在饿了，炒粉已经凉成一团，包装盒上还萦绕了几只凶猛的蚊子，他只好提着它下楼扔掉，顺便去附近找间小炒店草草解决一下温饱问题。

出了楼下那条窄窄的甬道，昏黄的路灯下有人倚着车门正定定地看着他。

林商岩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声快似一声的仿佛要跳出胸膛。

“你……怎么在这里？”林商岩走近他，微微抬起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

“有人说过要请我吃大餐，我就看看他什么时候兑现诺言。”林撼天抿了抿唇，隐去莫测的神色，最终换了一副控诉他善忘的愤怒表情。

“你别告诉我，为了吃这一餐，你天天在这里蹲点。”林商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也不是天天，”林撼天挠挠头，憨笑道，“也就只在每天早中晚的吃饭时间而已……”

“上车吧。”林商岩也不含糊，率先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司机十分兴奋地钻上了车，问道：“去哪儿？”

林商岩想了一下，他从前没去过什么高级的餐厅吃大餐，不认识什么有名的店铺，于是借来了林撼天的手机上网搜了一下，发达的网络果然将吃货们走过的足迹全部记录下来。

林商岩报了一个店名，又用导航找了出来，两人进行了第一次约会。

回来时，时钟已经跨过了午夜十二点。

“明天换我请你吃了，今晚你要想好了，想吃什么，要去哪儿吃。”期待做东的司机不减兴奋之色，盯着林商岩的眼睛说。

“明天我恐怕要加班，可能会晚一点下班。”林商岩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天时间虽然强记遗忘了的知识，但积累了这么多天的工作，怕是要加班才能赶上小组的进度了。

“没关系，我等你，”林撼天赶忙补充道，“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

“手机拿来。”林商岩突然道。

林撼天第二次乖乖地交出了手机，又体贴地解了锁，不明所以地递给他。

林商岩一边输入自己的号码，一边道：“你不必特意等我，我快完成手上工作的时候，会给你电话……”他“咦”了一声，猛然抬头看着林撼天，“你不是早就存有我的电话号码了吗？怎么天天还在我住的楼下蹲点？”

“这……不是没经验么……”现场被抓包，林撼天略显无措，声音越说越低。

他在林商岩高烧不退时，就用林商岩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储存号码时，顺便熟记了那十一个阿拉伯字，只是没料到林商岩会自动留下联系方式。

“什么经验？”林商岩瞪着他，这还需要什么经验！

露馅的司机突然鼓起了勇气，车灯下，一双灼热的眼神不加掩饰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