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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海(修正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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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们阻止不了你。”

事到如今,当年旧部再无一人。

“你是个遵守诺言的人。”

“魔法师一向守信。”

“我知道,你发过誓的。”城主点点头,“你还记得你的誓言么?”

“记得。”

“你曾发誓保住这座城,不受外敌侵犯。”

“我做到了。”

“你确实做到了。”城主哂笑,“将整座城搬去异世荒野,在陌生的土地上再不会有敌军来犯!”

“如你所愿。”

“狗屁!骗子!”城主激动起来。

“你却没能遵守诺言。”男人平静地说。

“这里是纵野,我们不相信魔法,我们只相信精灵。”

“他不是你们的救世主。”男人看了一眼小海。

“对,他不是……但他身上有精灵的血脉。”

“一只半精灵不会起作用的。你最清楚。”

世世代代由精灵守护的土地。哪怕迁移去天涯海角,信仰依旧。信仰,是这座城唯一剩下的东西。

“我不需要他起作用。我只要他在这里,就像他的母亲,他的祖母,他的祖先们……”

“你就不觉得自私么?”

“自私?!”城主提高音量,“你怎敢这样说?!最自私的不过你们魔法师!!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我完成了你的要求,就是这样。”魔法师反而平静下来。

“我不满意你的工作,就是这样。”城主嘲讽地回应。

谈话陷入僵局。

大殿里只有不倒翁们碰撞的声音。小海的动作越来越呆滞了。

“如何……”魔法师叹口气,“……如何才能让你满意?”

“你不想杀我?”城主问道。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但如果我的要求就是让你杀了我呢?”城主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慢,“我就是要让你杀了绫儿的父亲,小海的外公,你的岳父。”

魔法师无声逼视。

城主站起身,慢慢走近小海,伸出手来揉揉孩子头巾包裹着的头顶。男人全身都紧绷起来。

“他长得真秀气,让我都怀疑是否是个男孩了。”城主喃喃地说,抓住头巾的一端一扯,那块土黄的破布垂下,露出孩子水银色的短发,和标志性的尖耳朵。

“哈……”老人眉毛微抬,转而苦笑一声,“原来如此……”

再看看魔法师阴沉的脸,城主笑得更开心了,满脸的皱纹都挤成一朵花。

“这……不是你的……哈哈哈哈……他不是你的……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大笑震慑着大殿,城主笑出了眼泪,难以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愚蠢如此可笑之事。

“告诉我!”城主突然大吼一声,“即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将他带在身边?!!赎罪吗?!!”

“与你无关。”男人铁青着脸,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这样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老人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一个不倒翁。

“他不是你的孩子,你无权照料他。何苦折磨自己呢?”

“你也在折磨自己。”魔法师叹口气,“快点离开这里吧,泉眼已经干涸了。”

“哼,你以为我会贪生怕死!”

“守着这座城根本毫无意义。”

“还记得你的誓言吗?!”

男人明白再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就上前准备带走小海。

“你自己去寻死,不要拉无辜的人丧命。”

“站住!”城主命令道。男人在最后几节台阶处站定。

“我知道……“城主笑笑,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他,眼睛逐渐清亮起来。

“可我舍不得啊……”说着,他弯下腰,一张老人脸堆满笑意,右手毫不避讳地摸向左袖,小海也跟着笑起来,和他印象中的小女儿一模一样。

男人悄然握紧身后黑筒。

“小海,退下。”男人轻声说,难掩喉咙里压抑的颤抖。

孩子这才回过神,看向爸爸,如梦初醒。再看看笑容可掬的老爷爷,他犹豫了。

老人揣着的袖口稍稍松动。

“小海!!!”只见男人双目圆睁,黑筒弹开,一击瞬发,寒光乍现,再看时已然人头落地。

老人缓缓倒下,一点声儿也没有,骨碌碌几颗无花果从袖口滚了出来,滚到男人脚边。

“小海,我们走。”男人疲惫地命令。

“小海!”

许许多多片段如走马灯从孩子眼前一闪而过,很多他以为是梦境的东西都清晰地呈现。

“啊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哭喊,刺破耳膜,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连身经百战的魔法师也不由浑身一震。

小海回忆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如此,精确的一击必杀,人头像落叶,被风吹走。爸爸的头,被风吹走。

那年只有四岁的小海,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看着侍卫仆妇们一个一个倒下,鲜血染红眼睛。最后一个挡在他面前的,是妈妈最喜欢的琴师大人。斩首了他的,是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站在面前。孩子太小了,只看得到男人湿漉漉的黑色风衣。一把寒光凛然的长刀立于眼前,并在一闪过后,落在孩子鼻尖,停住了。

半晌,终归收刃入鞘。

小海是唯一看过魔法师的“乌鸦”,还活下来的人。

“跟我走吗?”踏着一地血污,黑衣男人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语气冰冷。

小海捂着耳朵,紧闭双眼。

男人转身,却感觉到了衣服下摆小小的牵扯。

“爸爸。”孩子说。

也许是恐惧,也许是求生的意志,他说谎了。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最后的安慰,他抱住了。

荒唐又可笑。

全城都以为是这个贸然闯入的魔法师拐走了精灵,全城都以为魔法师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全城都以为那孩子是魔法师的种,全城憎恨他唾弃他,全城将灭城之责堆砌于他身上。

都错了。

男人给孩子起名叫做“海”,只因绫儿提过她很想看看江河积流而成的海,是不是也如西北的沙漠波澜壮阔。他一直记得,很多很多事,有关她的,编织得如海市蜃楼般的谎言。

“我们把他埋起来好么?”等尖叫声沉寂,小海捂着脸,喑哑着声音说道。再抬起头时,泪水擦花了小脸,除此之外与往常无异。魔法师松了口气。

城主葬在了最后的无花果树下,一夜过后,那树便枯黄了。猴儿蹲在树上,哀哀地叫了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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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他们回到了虹所在的客栈。

虹依旧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打发时间。见是他们回来了,才懒洋洋地起身打水。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破门而入的情形。两个不速之客,都灰头土脸的。男人很高很瘦,背后的剑筒长得离奇,几乎及地,孩子不过四五岁,厚厚的头巾都快把脸遮没了。

这个地方已经多久没见过孩子了。孩子是不会成为罪人的。

虹那时端水过来给他们洗脸,洗完脸水都跟泥汤一样。小孩子扯着头巾想洗头,虹赶忙把孩子弄到里屋小隔间,重新打了水洗。男人并没有阻止。

等出来的时候,小孩儿跟个小玉人儿似的,皮肤又滑又薄,丝绸一样,银白色的头发沾着水珠,也如同缎子般熠熠生辉。男人刮了胡子,才显出原本俊朗温润的五官。

“孩子是像爸爸吗?”

“像我就糟了,像妈妈。”男人搂着小海笑道。

“女孩子一般像爸爸。”虹说。

“小海还没张开呢。”男人说。

虹能理解为什么小海要作男小子打扮,毕竟带在身边要到处流浪的。但她不明白纵野大漠何来的精灵之子。

小海听话又可爱,来了以后总是抢着帮虹干活。有次,她抱着一簸箕的糜子面从库房进来,看见虹挽起袖子和面,手腕两只金色的镯子晃来晃去很好看。就问,虹姐姐,这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漂亮?

虹皱起眉,哪是什么好东西!取也取不下来,干活都不方便!

金箍卡在手腕的最窄处,没法取下来。同样的金箍在虹的双脚上也有,爸爸曾经试着把它们取下来过,但失败了。

小海和爸爸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到虹姐姐这里住一阵,休养生息,这也是小海最期盼热爱的一段日子。不用风餐露宿,不用赶很远的路,甚至念书识字也不被强求。虹姐姐会教小海,时间久了小海甚至都能写出虹姐姐手上金箍所刻的文字。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小海才渐渐明白,虹姐姐教给自己的是不同于爸爸教的另一种文字,而爸爸不喜欢自己学这样的字。

“不要学些乱七八糟的!”晚饭的时候爸爸说,趁着虹姐姐出去端菜。

小海不听,筷子蘸水在桌上又写出一个字:“你认得?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擦了。”

“这是虹姐姐的镯子上的字。”

“……”

“你猜猜,念什么?”

“mok。”

“你猜什么意思?”

“封印。”爸爸的声音很轻。

晚饭后,爸爸试着给虹解除脚铐,因为一般脚上的会比手上的容易些。这是虹姐姐说的。

但是爸爸刚一碰到手就被烧伤了,有股焦糊的味道。

“哟,同行呀。”虹低头看着爸爸笑着说。

爸爸搓搓手站起来:“抱歉,帮不了你。”

然后他们又说了很多小海听不懂的话,听着听着小海头一垂竟睡了过去,谈话多久结束的都不知道。

***********************

这次回来,小海虽然还像过去一样精力充沛地跑来跑去,虹却发觉有什么东西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男人则更加沉默,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此次旅程。对虹来说,陌生人的事就该让它归于陌生。

清晨,沙漠寒凉的空气令人打颤,屋外空寂的沙漠只有西风咆哮。就在一天之中最寒气逼人的时刻,光脚小心地踏在地面,金属碰撞的脆响让人回忆起中原女子流水般的裙裾和环佩叮当。他仍闭着眼,均匀地呼吸,让对方误以为他没有醒。他听见薄薄的云纱从肌肤上滑落,一股栀子的芳香从某处弥散。

他不动声色,对方也未有丝毫迟疑,灵巧地攀上桌子拼成的硬床,骑坐在他身上。浓烈的栀子香充斥鼻腔,冰冷□□的躯体贴紧了自己,比屋外西风还要刺骨。慢慢地,像鸟儿轻啄,从眼皮到鼻尖,再到唇缝。男人仍固执不肯睁眼,左手被女子细嫩的小手握住,他回握了她。仿佛得到了回应,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许多。她潮湿的散发着水气的长发扫过男人脸颊,惹得男人忍不住睁开一条缝,就看见逐渐明媚起来的蓝光里,女子曼妙的剪影。

这么一个影子,让他心痛。

天离完全亮起还有一阵,女子却等不及了,慌忙跳下床,男人伸手去捉,捉了个空。

“虹……”他忍不住出声。

女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抱起衣服溜走了,像一阵风。

***********************

等太阳升了老高,男人才极不情愿地起床。昨夜的栀子香气终于还是消失殆尽了,仿佛从未发生过。

小海安静地坐在屋外门槛上,把玩一个虹送她的木偶,虹在堂屋剥豆。

男人看了虹一眼,去水房舀水。

“没水了,我去窖里取。”男人说着围上破布一样的面巾。

“还记得在哪儿吗?”虹头也不抬。

“记得。”

地窖一打开,渗凉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与周围干裂浮躁的风沙格格不入。男人打了一桶水,倒在脸盆里,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已经老了,皱纹开始在眼角汇集。魔法师没有活过四十岁的。

做这一行的至多只有黄金般的二十年,他早就过了盛年。而被魔法界除名者,不受时间法保护。

“小海今年多大了?”

“你问我?”虹皱皱眉,“十二周岁了吧。你说过她元月生的。“

“哦。”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刑期还有多久?”

“再有两年半吧。”

“哦。”

虹奇怪地看看他,不明白这人又在盘算些什么。

“下个月初八就是‘日食’了,你知道吗?”

“哦,知道,每年都来一次。”

“这次还会有暴风雨。”

虹停下手里的针线,隔着烛火看他:“你确定?”

沙漠的雨非常反常,尤其是伴随日食而来的暴风雨,传说这是“棱镜之窗”开启的征兆。

“嗯,我确定。”男人很擅长这个,许多年前他也是算准了时间才实现了不可实现之事。

“你打算怎样?”虹抿了抿嘴唇,“你不是所有事都办好了吗?”

“还差一件。”他垂下眼睑,“我想去见她。”

“不可能的……”虹像被刺了一下,决绝地摇摇头,用力将针穿过麻布。

“未必不可能,你知道的,棱镜之窗没有时间概念……”

“不可能!她早死了!!!”虹忽然怒吼道。男人警觉看向里屋,小海就睡在那里。

“我没见到她的尸体……”男人收回目光,低声说。

虹看着他,只觉满心的讽刺与羞辱。她站起身,冷言道:

“小海怎么办?带她一起走吗?”

“不,她已经长大了,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我会跟她讲清楚的。”

“你猜她会怎么反应?”

“我猜不到。”男人平静地对上虹的双目,这让虹几乎想一巴掌扇过去。

“那我呢?”虹没想到自己真的会问出口,明显男人也愣了一下。

“虹……”男人久久凝望着她。

“算了,”虹摆摆手,“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陌生人,终归是陌生人。魔法师向来无情。

暴风雨来临前一周,男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上路,小海出乎意料地迅速接受了事实,既没有哭闹,也没有哀求,甚至连一点依恋也没有,冷漠且疏离。虹觉得奇怪,男人却不以为然。

他将“乌鸦”绑好,塞进小海怀里,在耳边告诉她所有机关的窍门。最后抱了抱孩子,揉揉她银白色的乱发。简短地道别后,便转身离去。

虹和小海一起站在客栈的院口,看着他的影子渐渐缩成暗黄色画布上的小黑点,一直消失在沙丘那头。

天还是那么蓝,太阳才刚刚升起不久,把一望无际的沙漠映成瑰丽的色彩。再美的风景也化作刀刃横亘在喉。大地安恬,西风悠长,君不罔顾,后会无期。

身边一个影子掠过,惊扰了发梢的方向。虹伸手去拉已经来不及了,她无法踏出客栈一步。只能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形拼命向前冲去,背着比她还要高的黑筒,向着那浩瀚的沙漠之海。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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