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岛(2 / 2)
我是不是有病?病态地装模作样,病态地涎皮赖脸,病态地把自我挤压成无,病态地在生意场情场上游刃有余。扮演成他们喜欢的角色,竭尽全力地服务大众,不求回报。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受够了。最后一次,我该回到我原先的位置,就是那个不慎摔碎螺号的闷热下午,就是那个蜷在竹床上索索发抖的午夜,就是那个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海边小屋,就是那块已经淹没在潮汐下的不可辨识的陆地。早就没了啊,外婆的痕迹。那个破碎的螺号也已魂归海域。
“可能就在这一带吧。”
“哦。”
“你看,从这儿往西,有个猫塔山,尖耳朵的那个。”
“……”
“这我就知道了,好久以前我一出门儿就看见这山,所以应该就在我们脚下了吧。”只是外婆的骨灰早不知道被冲刷到哪里了。
“讲个笑话吧哥!”吧台旁依旧围着熟悉的一群人。然而他们的脸,每一张都是一样的,期待地看着我。
“我的笑话都讲完了。”我笑着抿酒,辛辣的滋味滑进剧痛的胃,灼烧着肺管。
“那讲个故事呗!”
“不好笑的行吗?”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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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为了躲避战乱,驾着小船出海,一连十几天飘在海上。本想找个没硝烟的地方落脚继续生活,谁知哪儿哪儿都在打仗,根本不能靠岸。他们一咬牙,决定往深海里走,因为男的以前打渔发生海难的时候曾经误打误撞上了一个挺大的岛,现在些许还记得点位置。就这么又漂了十来天,还是没找到,但是早就弹尽粮绝了。大海茫茫,一家人抱在一起等死。
这家有个小女儿,老是在船头蹲着,低个头发呆。大人们都愁眉不展,也没人有空管她。直到一天,小女儿突然跟男的说她知道那座岛在哪儿了。男的说你别胡闹,老子上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女儿不肯,哭着非得让船掉头,朝她指的方向开。那时候饿啊,孩子哭都没力气,跟猫似的。当爹的心想,早死晚死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撑着最后那点力气调转了方向。说来真怪,船行了才几里地,就见着迷雾里的一座小岛,青青翠翠的,有山有水。男的知道,这不是他以前上过的岛,但是谁管呢,有水有食物就好。一家人总算是活了过来。这是个没人烟的宁静小岛,没什么动物,就是鸟多。山上小溪水很甜,树上长着饱满的蜜色果实。大家都很开心,只是小女儿愈发呆闷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对着海浪说话。
一天晚上,男的做梦,梦见小女儿跟他说,第十天咱们得回去了,早上背着太阳划船,很快就能到家。一觉醒来,女儿就没了。一家人满岛上找,怎么也找不见。第十天了,男的执意要走,不顾妻子哀求,狠心离岸,再次驶向无边大洋。
之后的很多年,男的都没再下过海。战乱终于结束,男人也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某一天,他谁也没告诉,自己出海了,他要去找他女儿的岛,人形岛。就像当年的海难,他上过他兄弟的岛。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岛,但他相信神明,相信因果,相信报应。只是他必须要去找,必须要有个答案,不然死不瞑目。
和过去一样,在海上漂了半个来月,一无所获。就在他失望至极甚至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深夜,满月当空的时候,他终于听见了那来自海洋的呓语。一开始只是“呜呜”声,像鲸鱼的低泣,再细听,就变成人声轻吟,伴着模糊不清的唱词,夹杂几句念白,像戏曲,又像童谣。音调不多,高高低低就三四个音,温温柔柔的,带点忧伤和寂寞。
这是小女儿的声音,男的兴奋大喊,然而那歌声并未回应他,还是断断续续低低弱弱。男人拼命把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划,划了很久才看见那座岛。夜空里,发着神秘绿光的海中小岛。歌声至此就停了。男人发疯地跳下海,一入水,歌声又回来了,而且更清晰。
“……你为何……为何前来……”
“……你为何……为何离去……”
“……因为……我啊……在呼唤我的亲人……”
“……因为……我啊……再不是你的亲人……”
“……记得我啊……忘了我……”
和岸上看到的墨黑沉寂的水面不同,水下居然流光溢彩,那岛下是丛生的根须,每一团缠绕的盘根错节都散发着夺目绿光!
头顶出水面,银盘匿藏,星光点点,身侧小船荡漾,一如既往。男人翻身上船,翻箱倒柜找出把刀子,重新下水,砍了一段发光的根须。死死绑在身上,回头再望望明月,闷了口气便跳下水,这是最后一次。借着胸前根须微弱的光芒,男人向海底潜去。声音越来越近,又虚无缥缈,好像无处不在。
“……来啊……走啊……爹啊……”
她等不及了,他也等不及了。氧气缓缓流逝,水压挤压着体腔,男人依旧下潜。
他是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即便上了年纪,水性也不是一般后生能比的。这一口气,便是比寻常人不知长了多久。
根系的光越来越弱,氧气也失掉了大半,再不上去就来不及了。
歌声也越来越轻,弥散在混沌水声里,回响在深陷的耳膜里。
男人依旧下潜不停,他要看看他的女儿到底去哪儿了,到底是什么收下了他可怜的女儿。
缺氧的大脑被冷水刺激得木然,双眼努力捕捉着那根系营造出的一点点视觉范围,手脚机械地划水,全身绷紧像一颗子弹,扎进海洋的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缠在身上的晦暗枯枝脱离,歌声也彻底断绝了。男人悬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濒死的他再感觉不到寒冷,周围死寂无声。他即将葬身海底,像他的兄弟,像他的父辈,像他失踪的小女儿……
无意识中,舒展全身,任由水压捏扁他麻木的肉体,翻过来,仰望来时的路。
于是,
他看见了漫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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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外婆讲给我的故事。”我点燃一根烟,平静地看着沉默的众人。
“然后呢?”
“没了啊。”
“这算什么?”
深吸一口,让烟雾浸润每一个张弛的肺泡,来缓解刚刚那也如老渔夫置身深海一般窒息的眩晕。
他找到了他的答案。我呢?
我笑着,眼前的人变得模糊。在我直立着上身慢慢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未曾放松。我希望那个小姑娘能过来跟我说句话什么的,什么都可以。临死之前,我奇怪地想要靠近这个才认识几天的小孩子,这个听我的故事能落泪的女孩子。
然而,围过来的一群人里,我不但看见了她,还看见了父母,看见了我的外婆,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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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不需要住院了,但是抑郁症复发的可能性非常高,很多人终其一生奋斗都无法摆脱它的阴影。”
“我明白,陈大夫。”他笑着点头,又回头看我。
我手中的笔尖来回摆着,却迟迟没有画上句号。这次有病人主治医师在场的采访我也是第一次做,理论上医生们都很讨厌我这类人,乱挖掘别人故事什么的,搞不好还会害人家病情加重。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吧。”陈大夫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日记吗?”我斗胆问。
“可以,我正好也有件事想请教你……陈大夫,可以让我们单独谈谈吗?”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男人真诚的笑容感染了,陈大夫看看他,又板着脸盯了我一分钟(我好怕……)才离开。
“真是尽职尽责啊……”等他走了我才敢小声说。
“哈哈,你别看他这样,私下里比谁都逗逼~”
“你们认识啊?”
“嗯,以前喝过几次酒。”
“还说喝酒呢,你胃怎么样了?”
“哎呀……酒倒罢了,那一瓶安眠药真不是盖的,现在还疼呢。”
“好歹抢救及时啊。”
“嗯,当时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了,下船来直接送医,睡了三四天呢。”
“这本笔记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喏。”他递过来,“可惜你多半看不懂。别说你了,我醒了以后好些字我都不认得了,就好像醉酒时写的一样……啊,那时候就是醉酒了吧。”
我随意翻着,确实相当潦草,顶多勉强认出来个别几个字眼。
“现在已经好了吧……日子过过就顺了。”我特别外行地搭话。
“好了,死过一次就不想死了,现在烟也戒了酒也戒了……说到酒……啧啧……”
“悠着点吧您!”我把本子还他,“你想问我什么?”
这个人还真有点自来熟,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他。
“这个嘛……你翻最后一页看看。”他重新把本子扔给我。
最后一页只有两个字,歪歪扭扭的,但是就因为只有两个字,比前面那堆鬼画符好认多了。
“嗯,怎么了?”
“你认得出来么?”
“认得出来啊,也就这俩字我认得出来了……”还有一个字写成了错别字。
“我认不出来。”
“怎么会呢?”
“这是那个女孩的名字,很奇怪我总也记不住。我说过的吧,我记人名很有一套的,多古怪的名字我问一遍就能记下,只有这个人,我听了就忘。从医院醒来以后,我更是几乎把这个人的存在都忘光了。前一阵警察来例行问话,问我船上一共几个人,我掰着指头数,说24个,警察看看名单点点头算是我答对了。但我总觉得少了谁,特意问租船的朋友要了名单,找来找去还是24个。”
“少了那个小姑娘?跳海的那个?”我似乎感觉到他想说什么,一股冷气窜上脊梁。
“对,直到好久以后我翻日记才想起来。这个女孩子既不在宾客名单里,也不在船上任何人的记忆力……好像……只有我知道她……”
“那就说不通了啊,当初不是你们一堆人把你俩从海里拖上来的吗?”
“对啊,那个时候还是正常的……但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真的,除我以外没一个人记得船上有这么个人。这个名字是我有次忘记了才记在本子上的。问别人名字问第三遍叫耻辱。”
“那……你告诉陈医生了吗?”
“哈哈,这个我不敢告诉陈医生啊,不然他要算我妄想症了,还要延长刑期!”
虽然我几乎立刻反应到他病得不轻,但他后一句话直接把我堵死了。
“小关,我跟你说这个不是没理由的。你是个写故事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你都听过了,那么你难道就从来没怀疑过,这世上冥冥之中有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吗?”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又想起了这几年林林总总的记录,里面大多是极其荒诞难辨真伪的。
“你信或不信,这两个字我真的念不出来,分开来还认得,一放在一起就认不得了。”他大张着眼睛,神情十分严肃。
“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重新审视这两个字,竟然也觉得有点陌生。
——良九
后记:
门锁打开的声音,先进门的却是个硕大的书包。
“回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台灯做针线,听见动静就随口问道。外边还是白天,只是屋里采光不好,不开台灯就显黑。
“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从书包后边挤进来,无精打采的。
“怎么就你?你姐呢,不是让她接你去了吗?”
“七姐碰见熟人要耽搁几天,就让我先搭车回来了……”良九费力地把包扔到墙角小柜上。
“见着了吗?”姑姑头也不抬,手里穿针引线。
“别提了!”良九拉过一把椅子,倒过来骑坐,胳膊支着脸趴在靠背上,“姑姑你算错了!”
“没见着?”
“嗯……反倒是有个人寻死,还讲了个特别难过的故事……”
“什么故事?”
“跟人鱼没关系。”
“那倒不一定,你讲讲。”
于是良九把人形岛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嗯……这跟我听到的版本有点不太一样啊……”
“这故事还有别的版本?”
“我听说的是那一家人把女儿分食了,先吃的是腿。后来女儿忍受不了剧痛,偷偷投海自尽了。海洋接纳了她,失去的下半身以鱼尾存在。她就在水底日夜歌唱,只有她的亲人能听见她的声音。结果她的家人们就一个一个地投海,直到死绝了。”
“姑姑……你这个版本简直丧心病狂啊!”
“虽说故事的流传多少都会被歪曲,但这个程度真夸张啊,啧啧。”
“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位小哥的版本……啊,应该说他外婆的版本。”
“对了!”良九惊叫,“姑姑,原来你给我的逆鳞螺别人也有啊。”
“怎么可能,这是唯一一个了,就算有类似的也不会是同一个。”
“是么……幸好,我就怕丢了这个。那天我不小心把它掉进海里了,赶紧跳下去捡……哎呀,海水真是不得了,全渗进身体去了。”
“你用了逆鳞螺?”
“当然用了啊。这次我确确实实在满月移到太极,盈亏交替的时候吹响了逆鳞,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也没看见?那你的螺号怎么掉进海里去的?”姑姑停下针看她。
“那是那个小哥突然冲出来吓我……”
“嗨,我说什么来着?逆鳞专引人鱼途,你告诉我你吹逆鳞引出什么来了?”
“……!!!”良九噌地一下站起来,带起一阵风惊扰了几片碎布头,“是他?!!”
“你看看,净给我来这出。我之前跟你费那么多话都当耳旁风了,普通人类是听不见逆鳞螺的声音的。”姑姑不满地念,“还我算错了……就知道挑你姑姑的毛病……”
“可是……他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啊。”
“纯正的人鱼估计是绝迹了,但是上了岸与人通婚的还有一部分,这部分混血儿从外观上是看不出了,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就是听力更好些,游泳擅长一点罢了。就这么点血统,终归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洗练干净的。”
“……哦,所以……就只剩下这个故事了么……”良九叹息。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真实,到我们耳朵里就成了故事。人形岛的传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版本是什么已经无从知晓了。”
“姑姑也不知道?”
姑姑咬断最后一根线头:“过来。”
“哎?”
“过来蹲下,我量量。”
良九绕过桌子,走到姑姑侧边背过身蹲下。姑姑伸手在她后颈摸了摸。
“是有点小了……”
“叫海水一泡就缩了。”
“拿去试试。”姑姑把手里刚缝好的百家布娃娃递给她,“哪里不合适再改。”
良九接过娃娃进里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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