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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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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了。”

“谁送你来的?”

“不记得了。”

“她什么时候醒来?”我瞟了眼挨在她身边,一直安然沉睡的女孩。藤花已经开始谢了,几瓣褪色的淡紫色花零落在女孩乌黑的发梢。

“我睡去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

“你和她说过话吗?”

小黄花又开了几朵,端花小心翼翼将它们全数摘下。

“你没见过她醒过来的样子,那你怎么知道她会醒过来?”

端花捧着那几朵小黄花,轻轻放在镜瓷耳边,又俯身在她额前吻了一下。

“如果小妹留在这里,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她会不再活着。”

“她还是会死?” 我不懂了。

“不是,她不会活着。”

我没心情跟她打哑谜,也听不懂她的玄机,我只知道小妹非要用瑞儿泉水浸泡全身才能重新焕发生机。瑞儿泉,就是长生酒,就是不老泉,就是梓山终年草木不衰的秘密,就是女儿坊秘而不宣的立身命脉。多少人冒死相求,却连梓山的大门都不曾摸过。

太过隐秘的东西都会在常年累月的口耳相传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和虚无缥缈。女儿坊从来是个传说,瑞儿泉至今无人见过,就连梓山也几乎无人知晓。似是而非的猜测里,如果不是小妹颈后鲜明的印记,和古书典籍的寥寥数语,连我也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告诉我泉眼在哪里?”我逼视她的双眼问道。瑞儿泉如果没有看守人的指引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她忽然笑了一下,像是故意激起我的怒火。

“我再问你一次……泉眼在哪里?”她一定知道的,端花镜瓷是一个人,分成昼与夜,日与月,火与水,阳与阴的一个人。

“我也再问你一次,”她半眯着眼睛,像是好奇地观察什么新奇的玩意,“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泉眼在哪儿?!!”

我不知道小妹的身世,为什么被遗弃,为什么偏偏被爹娘捡到,我只知道她是我家的人,我的小妹!我们一路来强盗也碰过,骗子也偷过,悬崖也走过,急流也趟过,翻山越岭看尽世态炎凉,不知吃了多少苦遇上多少艰难险阻才到达这里,如果救不了她,一切都白费了!爹娘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的!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天就快黑了,”端花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等镜瓷醒来你问她吧。”

“她会告诉我吗?”我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会告诉你你怀里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端花哂笑。

“你以为我不会逼你吗?”我低吼道。

“你以为你能吗?”泥制小笛在她手里转了个圈,然后笔直地指向我,像一把匕首,“你不该碰她的,现在只要你敢丢下她,她就会立刻毙命。”

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下意识地抱小妹更紧了些,本来就疲惫不堪的身躯更加酸痛难耐了。

“你要龙舍利也没用,太燥了,会烤干她的。”端花从我身侧走过,到拉门外的长廊上。

红日照耀下的山谷披上晚霞的羞红,遥传雁声阵阵。忽起笛声一啼,婉转娇俏如雏鸟乞食,夏虫鸣月,又陡然下沉作洞箫烈烈,遒劲苍凉。世间之渺远,天地之广阔,皆在这大起大落的凌厉中。

我听不出这曲子的五音十二律,只是觉得有些熟悉,顺着音调的起承转合心情也变幻莫测。一会儿是童稚年少,浓深黑夜里小妹夜啼,一会儿是变戏法的人手里乍现的玄机奥妙,一会儿是学堂下课冲出门外,嗅到糖稀化开海棠,一会儿是肃杀隆冬,衣不遮体听北风剌剌。

娘的身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坏的,我记不起了,但是当爹从娘手中接过小妹的时候,爹的身子也就不行了,被毒物腐蚀了一般。爹临走前,揪着小妹的衣领,掐着我的脖子逼我看,中了邪一样重复一堆我听不懂的东西。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再然后,眼睛就不动了。

小妹不是人,起码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养的。

我跪在祖宗牌位前一字一句地发毒誓,但是爹一死我就哭了,我只剩小妹了。

这孽缘,不知怎么就陷进去再也脱不出来了。

回过神来时,已是满脸泪痕。再看那红霞早已褪尽,只群山尽头还残余了一抹灰蓝……

“扑通”一声,眼前的人影倒了下去,泥制小笛滚在一边,裂开。

余晖终逝,星幔围布。身后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虚弱地回头,黑暗中,另一个女孩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容颜,一样纯净的双瞳。这就是了,昼寐夜行的镜瓷。

她走到我身边。我的眼皮沉重地垂下,看着她一对洁白纤细的脚踝一拐,转而走向端花,听见她扶着端花倚栏坐好,又拾起断笛。

弥散模糊的意识里,我听见小妹微弱的心跳,跳动在我的心里。一种奇妙的共生感让人飘飘欲仙,我们像是连体婴儿,共享着同一颗心脏,同一双眼睛,同一个灵魂。

“可以借我们用吗?”

小妹挣脱开我的束缚,这让我很难过。

我没听见镜瓷是怎么回应的,只是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两片星空下。

万籁俱寂,萤火飘忽如尘埃起落。原来,并非是星空,而是镜池,没有一丝波澜。

周围草木茂盛浓密,繁花似锦,幽香缠绵不散。我趴在池边,看自己墨黑的倒影,呜呜地哭泣起来。

“想起了吗?”身后清冷的童声。

“我要……瑞儿……泉水……”我捂着脸,泪水顺指缝滴落。

“瑞儿泉水不是起死回生的灵药,”镜瓷说,“只是不化不灭。”

我松开手掌,看见自己手上突兀的血管,和树皮般的褶皱。几缕纠缠的白发从耳边散下。

“小妹的故事早就结束了,不得安息的是你。”

我惊骇回望,看见小妹就站在我身后,甜甜地笑。

“你知道怎么救我。”小妹说。

我知道……

嘴唇蠕动着重复,一直被压在深海里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黎明前夕,15岁的自己背着重病的小妹挨家挨户敲门。砸门声在空旷寒夜里格外响亮。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那是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我以为我们逃出来了。

无名人葬在一棵无名树下,无名的花开在无名的坟上。

有个戴着宽大兜帽的男人,可以变戏法一样让黄草重生,枯木逢春,他说他可以让小妹回来,但我绝对不能再触碰她。

“我不怕毒。”

“不是毒,”男人拉低帽子,“她是偷时间的贼,只要碰了她,你的时间就会被偷走。”

然后,拔开羊皮水壶塞,倒立壶身,泉水一涌而出,浸入坟土。

“没有真物是‘静止’的。”他说。

我折一枝新鲜的白蔷薇给他。他没有接,笑了一下便离去了。我终究没明白他的深意……

萤火虫逐渐聚集起来,星星点点竟接连出一片绚烂光晕。蓝绿的光芒里,小妹走到我身边,我们一起望向水面。镜池微粼,荧光将我们的影子显现。满面皱纹的老人,和,晶莹剔透,宛如薄纱蝉翼的兰花。

这……是水晶兰……是这样啊……

再看这池塘周围,迎风婀娜摇曳的,全是素净的水晶兰,四时不谢之花。

小妹依旧微笑,天真得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走吧,别再回来了。”镜瓷说。

我说好,颤颤巍巍地站起。深谷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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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面向着他离去的方向,一个女孩倒了下去。镜瓷连忙抱住。

“我一直都想见你……”蓝绿的萤火里,端花笑着说,“……向你借一样东西。”

“他不会再来了。”镜瓷一向静如死水的眼眸泛起粼光。

“嗯。”端花闭上眼,镜瓷颔首轻吻她眼角。

镜瓷抱着熟睡的端花跪坐于池边,将手探入她后领,朱砂纹印已经消了……

怀里断笛滑落,惊起一丛绿光。

后记:

水晶兰,腐生植物,死亡之花,多见于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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