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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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快做完了吗?”我从外边回来,抖抖头上的雪花。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轿子被搬进偏厅了。以往师傅一入冬就懒懒地什么也不做,嫌冻手,今年却大有不同,为了这顶轿子,师傅已经好久没开张做买卖了。偏厅中央,骨架已经基本成型。
“你瞎眼了吗?!花纹还一点没开始呢!什么九凤汇顶,天龙下凡还得消磨上小十年呢!”
“十年?!这……师傅,那咱还做不做棺材了?”
师傅眼睛一瞪,我赶紧低头滚去厨房烧水做饭了。
晚上,一盏小油灯照得人影绰绰,店里比较安静,可能是师傅酒喝完了吧,大晚上的也没处打。
“那小子是你老乡?”师傅突然问起欢儿哥的事。
“嗯,他叔父是井口那边卖布的,他在店里帮忙,有时候来找我。”
“你让他进来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就在外边说话,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行,轿子的事……你没跟人说过吧?”
“没。”
“好,咱们再加把劲儿,明年春季就能完了。”
“这么快?!不是说还得要十年么?”
“这是冥轿,下的功夫不在花样上。”
“冥轿?”我刚要发问,只觉背后一凛,冷汗就爬上来了。冥轿,冥婚才用得上的轿子,有些地方把棺材也叫做冥轿。
“耽搁太久了人家该等不及了。”
我没问是谁等不及了。还记得师傅逢酒必提,提起必哭的地主家小姐,林妹妹似的女子,她金丝楠木的喜轿。这样的小姐,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丫鬟婆子簇拥着的,师傅是哪只眼睛瞧见小姐漂亮的?他一个做轿子的,怎么一说起地主家小姐就那么神思遐迩,栩栩如生?他说掌柜的后来不顾他阻拦又把轿子订给了别人,一顶能克死未过门儿新娘子的轿子有谁还敢要呢?那日突然闯进来找师傅的美丽女人为什么引得他想起那段陈年旧事?
师傅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梨香斋”我虽然没进去过,但好歹路过看见过他们掌柜的,笼着袖子站在门口看街景。一个小老头,却瞅着比师傅年轻,穿着绸缎面的衣服,见人三分笑,总和和气气的令人如沐春风,跟成天阴着一张脸的师傅一点儿都不一样。
当初这顶轿子最后订给了谁,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多少都会透露一点,还是地主家的林小姐。对的,小姐姓林,只是不叫黛玉。
林小姐死后两年,原来要嫁的丈夫也死了,于是婆家琢磨着办个冥婚,冥婚要用冥轿,刚好原先那顶轿子一直放在“梨香斋”没取,地主家又死绝了,拿不到工钱,掌柜的就随意处置了。现在婆家人想起这茬,就来讨,掌柜的心想反正人也死了,没什么好顾忌的,到底是人家的东西,也就答应了。谁知师傅知道以后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这才有了后边火烧冥轿的事。
“你怎么老爱打听这回事?”欢哥儿笑着问我。
“闲着没事,又不敢问师傅。”我坐在门槛儿上择菜,虽然开春了,但水还是冰得手通红。被刨子磨破皮又结茧的手,粗糙麻木得没知觉。
“那你就不打听打听你师傅为嘛不婚不娶?”他凑近身子,一脸坏笑。
“师傅孤僻,这倒不奇怪……”忽然反应过来,猛推他一下,“男子汉还那么爱嚼舌根,当心烂嘴巴!”
他也不在意,还是傻乐。
“你下山前我给你的俩胡桃还留着了么?”
我点点头。
“灵吧?那可是上庙里开过光的……”
我啐他一口,他才憨笑着打住,摇摇晃晃往里进。
“干什么去?”
“渴了,喝点水。”
“等着。”我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珠,往身上抹着。
“我自己能舀,你干你的吧。”
“等着!”
喝了水,欢哥儿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心虚地低头匆匆忙忙择好剩下的菜,把水一泼就进屋了。
夜里等师傅睡下了,我披上小衣,偷偷溜去看那顶轿子。梓木坚实,并无繁杂浮雕透雕,也无贴金涂银朱漆装饰,飞檐尚在,却无九凤汇顶,四壁仍立,却无天龙下凡。扁担、横杠、轿厢,细致的镂空阁窗,该有的一应俱全,就还差大红绸布裹上,轿帘轻启,流苏晃眼。唢呐激昂,俏生生的人儿拿红布盖着头脸,规规矩矩端坐中央,浑身镶金戴银不可逼视,长裙下两只小菱角露着尖尖,喜得人心痒。忽然一阵风来,吹得几张纸钱扑簌簌飞进轿来,落在人们身上,他们却还是敲锣打鼓,满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叹口气,心想,就算是冥轿我也没资格坐上,我一辈子都没这个福气,到死了也无非一条草席裹身。刚准备回屋,却见师傅房间的灯还亮着,师傅却不在里面。
我又走去前厅,才在专门供奉祖师爷牌位的小隔间里找到他。师傅低个头,跪在香案前一动不动。我怕这夜里寒凉冻坏了他老人家,就蹑手蹑脚抱了床被子过来。走到旁边却有些发怵,师傅要是嫌我多管闲事,又要骂了,于是站在一边静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倒在了地上,被子裹在身上。师傅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弓着背着看上去很瘦很苍老。短短半年,岁月却在师傅身上走了十年。
“二子,你跟我多久了?”
“快四年了,师傅。”我沏上茶。茶香氤氲,模糊了师傅的脸。
“学会什么了?”
“没……没学会什么,粗糙能得师傅使唤了罢了……”
“会做寿盒了么?”
我点点头:“只是盒子还好,雕花却不行。”
“雕绘在手,在眼,却不一定在心,说到底都是虚的,人一死,装哪里不是一样!”师傅一饮而尽,我赶紧再续上。
“二子,这些天得空打个寿盒给师傅看看……好的话将来就替师傅装殓了……”
一时心惊,我扑通跪地:“师傅!您说什么呢!徒弟连万分之一都没学到……”师傅略一摆手,止住了我。
“你那个同乡多大了?”
“您说欢哥儿?比我大两岁。”
“好,好。”师傅又呷一口茶。
我拿不准师傅什么意思,心中又怕,便回:“师傅要是嫌他总来店里烦,我这就跟他断绝来往!”
“放屁!”
我赶紧跪好低头。
“他那么一心保你,你还不识趣?!”
这话说得奇怪,我不明所以只是害怕。
师傅见我吓得哆嗦,也没再骂了,而是娓娓道来一段故事。
那日自打我爹去求过了师傅,师傅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要我家的儿子了,但师傅并不知道哪个孩子是我家的。当天送来过目的孩子有几十个,原本师傅点的是站我旁边的欢哥儿,哪知欢哥儿把我一推就堆上了前。周围吵吵嚷嚷地起哄,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
那师傅事后换回来不行么?
师傅摇摇头,这是天意。
“我非大奸大恶,却阴差阳错成了不详之人。按着习俗在收徒前到鲁班庙算了一卦,人家给我的偈语是说‘不能者即从’,我本来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到你的时候就懂了……好个‘不能者’!”
“祖训有三:其一,私下求情者不能;其二,手脚不灵者不能;其三,女子不能……你一人占了三戒。”
“这都是报应!我的手艺注定是传不下去了,此术天理难容啊……”
脑子嗡地震了一下,幸好当时是跪着的,不然脚一软准摔跤。我只顾咚咚叩地,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师傅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废话,师傅又不是瞎,怎么能妄想随便糊弄过去呢?!这些年对我也是处处照顾,从没在夜里让我端茶送水,也不许我像别家徒弟一样服侍他。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是。
“那小子成全了你,你也该成全成全他。”师傅缓缓地说,饱经沧桑大半辈子,他自然什么都懂。
“我走了以后,你跟他一道过日子吧。你是我买来的徒弟,没有家人牵绊,我既言明,你就去吧。”
冥轿完成之日,便是我出师之时。
各家自有各家福,各人自有各人命。坐上八抬喜轿的未必都是享福人,草席裹身的也未必就是无福鬼。
那日正是清明之夜,雪白的纸钱像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化作烟灰。师傅穿戴整齐,坐在院儿里。身旁的冥轿盖上了黑色的织锦,一轮红月当空,不知多少留恋人间的孤魂从黄泉归来,尽飨供奉。
隐隐地鞭炮声近了,唢呐吹出鸟雀的喧闹。向着声音源头看去,却只是黑黑的一段墙。那女人悠悠地倚墙而立,似乎自从那午后桑阴,就从没有离开过这里。
那浑浊的右眼连带着大半张脸都已化作木质,另一边还带着焚烧过后的焦黑。金丝楠木,阳光下金碧辉煌宛若琉璃耀眼,月光下素白清冷仿佛瑾玉生烟。老木都是有灵性的。
轿帏涟漪,轿帘晃动,师傅站了起来朝着轿子深深作揖。女子走近,端端地代主还个礼。原先轿杠的地方无端生出八个小人,黑乎乎的,轿身一抖,便稳稳抬起。敲锣打鼓娶亲的喜乐登时炸起,周边不知怎么就聚齐了一群同样黑乎乎的人,吵吵嚷嚷,簇拥着往外走。到了墙根一钻,就全不见了,只是音乐声仍绕梁不去。
“师傅!”我喊了一声。赤月愈明的夜色里,师傅扶着墙回头,朝我一笑,便也钻入墙中不见了。而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人早已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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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欢哥儿一起收殓火葬了师傅的遗体,骨灰装在了我做的小小骨灰盒里。椴木做的,软一点的木头我雕起来容易些,但还是雕得花不像花,鱼不像鱼。好歹是师傅的遗愿,我将它送到“梨香斋”掌柜的手中,要是嫌弃我的木工,那边有的是人给换。
“不用了,就这个吧。”掌柜的抚着新上了漆,乌黑发亮的骨灰盒,若有所思。
“你师父走之前还说过什么?”
“只说了交给师伯您,却不想入祖坟。”
掌柜的低头沉吟半晌,把骨灰盒还给我,指指店里:“拿去给你师娘吧。”
如果不是掌柜的亲自带路,我都不知道“梨香斋”底下还有这么一间地窖。地窖里有桌椅板凳,床具妆奁应有尽有,看上去像一间小姐的闺房。而床边却特地腾出来放了一座玻璃棺材。玻璃棺里的人自然早已作古,只是焚烧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是我对不起他。”身后的声音,带着三分哽咽。
我将骨灰盒轻轻放在玻璃棺旁,磕了三个响头。就此离去。
当身后的那扇门关闭,我就知道这其中的原由,师傅终其一生无可逃脱的执念与宿命,自此埋入地下,埋入了往事如烟的旧日年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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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写得模糊,不好意思,还是放答案吧。
师傅到底说了几分之几的事实是个问题。
那个密室世世代代只有“梨香斋”的当家掌柜才知道。最早先掌柜的还不是掌柜的,师傅才是最讨师祖喜欢的徒弟。师祖临终前原本也是要把店托付给师傅的,但是后来的这档子事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有灵性的金丝楠木,到底是成为喜轿还是冥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作者是否心思纯正。
师傅为林小姐打造嫁与他人的喜轿时,没办法再守住往日的澄明心念,自然带给主人家灾祸。
这份灾祸原本是属于林小姐的,但师傅通过邪术硬是还了林小姐一半的魂灵,从此她只能呆在密室里,不能见阳光,人也恍恍惚惚的。然而灾祸是不能被削减的,只能转嫁。于是地主老夫妻俩就被牵累了。
冥轿就是冥轿,抬不了活人,又害死了另一家的小姐后,师伯也不敢再把它定给别人了。而师傅始终只一口咬定是自己“鬼斧神工”惹的事,更深处的缘由一点没提。另一方面,他自认为自己没资格做掌柜,迟迟不肯接任。
直到男方要求要回喜轿作冥轿完婚,师伯答应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知道林小姐就藏在店里。
纸是包不住火的。
师傅会勃然大怒也是必然,这顶冥轿原本就是林小姐的,用它办冥婚,好不容易留下的一缕魂也会即刻归还地府,生生世世做人家的媳妇,他折腾来折腾去到底为了什么。大吵一架以后,师傅拂袖而去,师伯则看出端倪,某天灌醉了他以后才得知林小姐的存在,狠狠吓了一跳。
火烧冥轿前夕,就是他偷偷把神智不清的林小姐放上喜轿的。当白天他看见轿子里堆满的秸秆干草时,就知道师傅打算动手了。与其无谓地争吵,不如让死人保住师弟和“梨香斋”的声誉。
后来师傅万念俱灰下出走,师伯正式接手“梨香斋”。
最后,师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十年换来了林小姐原本的归属。
其实算下来都当初是那一丝杂念的错。但就是这丝杂念才让故事有了人味。
这只是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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