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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记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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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无知的我,只能将所知道的最大的恶意发泄在他身上。如今想起来还觉羞愧不已。而叔父必定没有将我做的坏事转达过父亲,不然就算父亲再纵容我,也断然不会撒手不管。

重阳刚过,父亲照例外出去看望母亲。叔父起得晚,没看到父亲,就过来问我。我那时正忙着做功课,见是叔父就爱答不理。

叔父又问了一遍,我就说:“君子当远小人,小人却喜附君子。”

他脸上这才有了惭色,愚蠢的我还为此自鸣得意,不亚于冲锋陷阵为国杀敌的英豪。

那天下午,叔父就离开了,临行前给我一封信,叮嘱我务必将它亲手交给我父亲。我收了信,心里还烦他走得不干脆。

父亲傍晚才到家,我欢喜地迎出去,拿着写好的功课请他过目。他看过了说很好,摸摸我的头,问我叔父在哪里,他在清心楼订了一桌席,要我们同去。

我说叔父已经走了,只留了一封信。

父亲的表情顷刻凝固,怅然若失的样子我从未见过。那天父亲好像很难过,而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觉得叔父是被我气走的。

心虚地把信交给他,父亲拿回房间读去了。

我自幼好动,总想学习骑射。而父亲不许我学,怕我技艺没学成倒伤了自己。我只好偷偷地求表兄,表兄自己不会骑射,却知道送菜的王婶有个小舅子,是练杂耍的,极通武艺,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来得。我一听就精神百倍,央着表兄联系牵线,很快时间就定下了。我不敢告诉父亲,就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身边只跟了个半大小厮。

到了王婶家,她小舅子一出来就让我大失所望。这个一身横肉的壮汉,怎么看也不像个会骑射的,倒像个屠户。

然而人家本事是真有,见我不信,随手拈来一杆竹竿,冲我头顶掷来。我吓得一哆嗦,蹲在地上。却看那竹竿稳稳插在我身后的矮墙上。竹竿也不是多利,竟然没入泥墙三寸有余!我这才信了,拱手求教。

论射箭,他是百步穿杨,我们一行人都拍手叫好。射了一回却嫌不过瘾,趁着孩子们多还有意露一手。于是让另一人说是他徒弟的朝他射箭,他背转过身去,光凭声音徒手抓箭。只见利箭离弦,迅如闪电,他右臂一抖,未及回神,箭已入手,千钧之力转瞬化解,竟如拈花摘物!

我看得目不转睛,倒把此行的目的忘干净了。嚷着也要射箭,让他试试能否接住。

他允诺,我兴致勃勃地拉弓上弦,却一箭射偏到草丛,再一箭擦着地没在墙角。

围观的人都哄然大笑,小舅子也让我先一边儿练练靶再说。

我只好噘着嘴,抱了弓箭找到一个僻静地练习。练了不多久,就听见有人喊我。一回头,竟然是久未见过的叔父。

他还是亲热地问东问西,好像全然忘了之前的多次不快。我这才想起来,王婶儿家住河东,快到金隅地界了,而叔父家就在金隅沧州交界处。

叔父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刚想扯个谎隐瞒过去,小舅子就过来了。一见是叔父,就上前行礼。事情自然也败露了。

叔父责我不该擅自出门,我还记得当日的错事,所以这次乖乖地听取教训。叔父见我知错了,就雇了艘小船送我回家。

沧州多水路,而且船比车快,不一会儿就要过我家了。这时,远远地看见父亲的小船正迎面驶来。今日不是该探望的日子,父亲为何乘船?我没多想,刚要喊,叔父问我要不要试试羽箭传书。我平日爱听书,什么飞鸽传书羽箭传书的戏码早想试试了。就搭上小箭蓄势待发,等船近的时候射出。但自己人小力薄,又心浮气躁,船还远着就放了箭,自然“咕咚”的一声没进了水里。

反倒是让对面船上的船夫看见,破口大骂。父亲听见动静,走出舟篷,一见是我,居然脸色大变。船刚一错身,他就从对面直接三两步跳了过来(河道狭窄,错身时船间不足三尺)。父亲从来是沉静持重的人,这样的举动吓了我一跳。

他大声质问我跑去哪里了,害他找了好久。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怒,立马嚎啕大哭。哭了一时,又见父亲蹲在我面前,浮肿的双眼盯着我,等我稍停,就一字一顿地说:

“你娘亲刚刚过世了,本想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哭得更伤心了,撕心裂肺地嚎叫着扑向父亲。很难说当时的我是否真的明白死亡的意义,只是看见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十年般枯黄的脸,就知道一定有什么难以挽回的大事发生了,而我就是那个罪人。

父亲费力地抱起我,叔父从一边走来,拍拍他肩膀。忽而又凑近父亲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几句话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我就搂着父亲的脖子,绝对是难以听到的。

“江城告急,六安州失守,大军马上就要到了,朝廷怕是不肯管了。你我已无牵挂,不如今夜就走吧。”

父亲默不作声,只是脸上凄惶的神色渐渐平复,变回了以往的沉着冷静。

当夜我们走的很急,乘船沿京杭运河顺流而下。自那日起我就再没回过沧州了,童年也就此割裂为两段年华。

很多事是长大后才了解的。比如父亲与叔父如何相识,叔父怎样三番两次劝诫父亲早早退出朝局,他又是怎样在乱象横生的官场苟延残喘,并时刻为父亲通告朝政动向。好人不因手染污泥而变坏,坏人也不因篡改历史而不染。

每一个都是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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