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节虫的森林(2 / 2)
随着蓝色药水缓缓推入静脉,我的视觉模糊起来,大污染来临时的惨状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
一些我以为早就遗失了的印象逐渐浮出水面。尖叫声哭喊声刺激着神经,我们趟着金属味的泥水奔跑。有人摔倒是件好事,踩着别人的身体过去脚就不用泡在让人过敏溃烂的污水里了。强酸雨持续了整整一周,我们每个人都又湿又痛。
大雨结束后,紧接着是烈日曝晒,积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蒸发,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一点可以遮阴的地方也没有,许多人只是坐下歇一会儿,就再也没能起来。漫长的逃亡终止于观测站,没有人欢迎我们,大门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头痛欲裂,却分明看见漆黑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细碎的沙砾互相摩擦发出声响,即使被父亲和姐姐紧紧抱着,我也能感觉到我们在向下陷落。
“……是人就有办法。”
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防护,科技最大的漏洞就是人。当初参与设计的人偷偷留下的后门,成为我们最后的希望。
我再次睁开眼,望着深灰色的天花板。
爱哭的姐姐那天一滴泪也没掉,食指抵在我的唇上很久很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保育院呆了数个春秋,又在观测站守了十五年,他们谁也没回来。
污染是不会传染的,但是恐惧会。后门被某个偷渡者永久关闭了,有幸进入安全区的人们装作从来没有这回事,我也一度以为那个后门再没可能开启了,直到遇见她。
“带我去观测站。“我说。
玻璃罩里的她了无声息。
父亲曾以双手为代价开启的那扇门,挽救无数避难者生命的那扇门,姐姐禁止我通过的那扇门。
“到现在界外还幸存了多少人?”我不止一次发问过她。
她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保持沉默。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我不愿去相信。谣言要别人说才可信,真相要亲眼见才放心。
“我想做一件事,可能需要你帮我。”临走前一晚,黑暗中她抚着我的额头。
“好。”
“都不问问什么事?”
对面气窗漏出窄窄的微光,微光洒在她纤细的发梢。熟悉的剪影,陌生的人。
“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
她沉默许久,试了几次才说出话,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澜。
“如果……我那边不顺利的话,你一定要出卖我。”
“好。”说完就屏住呼吸,压住自己抽搐的鼻音。
“带他们去我来的地方。”
“好。”
“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要等我。”
“就是这里了。”我指了指那口地下井。城市边缘有几百个类似的井口,主要是水利维修之用。
长官让我先下去,后边一队人马跟着我,枪顶着我后腰。
人类有个很可怕的超能力,那就是不会忘记。即便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忘记了,也只是一时想不起。想不起只是需要些引导,忘记才是真的遗失。
阴暗潮湿的地下管道,一举一动都在深邃的空间里回响。我听着脚下的水声荡漾在四壁,身后扫来扫去的照明灯驱走沉睡的爬虫。
我走啊走,往最阴暗的深处,拐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我们终于再辨不出方向。恐惧的气息愈发浓烈,后面的兵叫我停下,我不停。他们朝我大叫,我也不理。有人抓着我不让我走,我就说出口就在前面,半途而废不怕被罚出界么。
他们跟着我又走了两里多,终于走到管道尽头,黑漆漆连照明灯也照不出前方是什么,就听得水声震耳欲聋。我让他们把灯熄了,他们不肯。我回头数了数,还剩9个。
“灯熄了,不然谁也走不了。”
一盏盏刺眼的灯不情愿地灭掉,我身后幽蓝的颜色开始爬上每个人的脸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夜里受惊的猫。
狭小管道尽头竟有难以想象的巨大空腔。前方瀑布通天,不知其始,飞流直下,地动山摇。水体发蓝绿光,深潭下就是金刚石基。地下瀑布已经枯竭了近十五年,最近才被重启。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但我知道出去的方法。
我站在湿漉漉的管道口,深吸一口温凉的水气,只消往前一步。风在耳边撕裂,水声快不过我的心跳,一个猛子像扎进初夏的池塘,有三条腿的青蛙,有红色的塑料瓶盖。浑身放松,就会找到温度不同的一道涡流,顺着那道涡流,就能找到来路与归途。
“……这里没信号,赶紧回去报告上头。”
士兵们小声商量着,一直顶着我背后的那杆枪早不知什么时候拿开了。
“知道回去的路吗?”离我最近的推了我一把。
“知道。“我有气无力。
决定有可能是临时做下的,也有可能是一早想好的。当我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哀伤地看着我。
“干得很好。”长官说,然后把一块圆圆软软的东西扔到我面前的地上,“这是你应得的。”
见我呆立着不动,他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却本能地咽了口唾沫。
“白面包,加了鲜奶油的。”语气是理所应当的嘲讽,“你以后不用喝锈水了。”
我颤抖地跪下,将这拳头大的东西捧在手心。与人造香水完全不同的气息,天然醇厚的食物的芬芳。怕亵渎它一样,在唇边吻了又吻,才轻轻地咬下一点点。几乎是一瞬间,我崩溃了。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这么甜?!合着泪水一股脑塞进嘴里,又不忍心咽,就让它留在嘴里化着。
“记着这个味道,界外可不会有。”长官笑着说。
我侧躺在地上,全身心地沉浸在新奇的味觉体验中,迷离的眼睛盯着他竟觉得无比亲近。他说的没错,一句话都没错,这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在这里才生存得下去。
“那她要怎么办?”有人小声提醒心情大好的长官。
长官来回踱了几步:“仁慈的审议局不会难为一个女人,送出界得了。”
他又忽然转过身,笑意盈盈:“你送她走吧。”
我茫然地抬起头。
她是活着走出边界的,那天外边蠕动的沙丘比往常还要活跃。
走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瘦小的身躯一点点远去,消失在沙堆之后。我想着她会奋力前行,片刻不停,像她来时一样,一口气走到竹节虫的森林。
她来时是晚上,天还不那么热,晴朗的天空里有星星指路。
她走时是正午,热气逼人,在无臭氧层阻隔的烈日下赶路。
她不会成功的。沙漠里怎么会有森林呢?
长官借给我他的望远镜,我透过望远镜看,这次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沙丘,只有沙丘。
我把望远镜折断,也不管会不会被责骂。这都是长官的错,这都是白面包的错,这都是森林的错。
怨恨别人总比怨恨自己要容易些。
我把头埋在清洁的水里深呼吸,然后咳得哮喘发作一般。好干净好好闻的水啊!界外有吗?!有吗?!她来时不得不从瀑布游进来,瀑布会发光是因为污染啊!污染!!!她怎么可能没事!她这辈子就没用过干净的水!这辈子就没吃过白面包!!!她有什么呀!!!她就有她的森林!!!没人信!!!
水盆被掀翻地,浸湿了我的裤子。像小时候尿裤子挨骂一样,我杀猪似的号。
由于地下路线我比较熟,关闭通道时我一直在现场提供技术援助。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一点点走入上层的视野。我与名媛交谈,逗得她们咯咯笑,我为将军倒茶,说些动听的漂亮话。
白天是繁忙的日常作业与人脉交际,晚上是为边法考的彻夜学习。转年6月一考即中,我再次进入了那栋市中心最漂亮最豪华的玻璃大楼。没人记得我曾经是谁,曾经干过什么,他们就这么健忘。
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不就是边防控制中心的总闸么,连着金刚石基。她就知道复仇,那有什么用?死去的人能回来么?要一群人陪葬有意思么?全人类早完了,这我知道呀,人人都知道呀。但是如果你当世界一开始就这么大,人一开始就这么多,防护层里边叫地球,外边叫宇宙。那不一样?什么时代都有底层人,多大地方都饿死过人,多少资源都不会够,什么时候公平都不可能有。世界毁灭了就平等,大家全死了才和平。
你就知道这个。
我也就知道你。
先用遍布城市的宣传公告栏通知今天的临时演习,然后开总闸。地宫重修的时候我在,哪边有裂痕哪边新补的我也知道。水道稍微修改一下就有可能冲破,本身的基建也好些年了。
城里还是一如往常的寂静,本来也没剩许多人了,废弃的房屋满大街都是,小学都因为生源不够停课了好几年。我踏着混凝土的马路回家,打包了几样食物和水就离开。
“今天是20XX年9月29日,我叫XXX,人类文明到此结束。”想了半天也只录下这一句话,用的是老式录音机,过了一会儿感觉没太大意义,就又删掉了。
看看天空尽头徐徐落下的红日,不久漫天的星斗就会出现。卷着细沙的暖风扑面,我裹紧了围巾,迈向茫茫无际的沙漠。
《竹节虫的森林》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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