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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银都有印记, 不能流通, 想要花出去,必须再次熔化重铸。八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要掩人耳目加以熔炼, 必得分批进行, 所以才会时隔这么久, 还有没重铸完的赃银存在。

另外,容尹还抓获了当年押送赈灾银, 侥幸没死逃亡的一个士兵。那士兵在外逃亡了数年, 思乡心切, 以为事隔多年, 风波已经过去,结果刚回家不到半日,邻人暗中给官府通风报信,当地官府立即将他抓捕归案。

士兵的口供说到,当时押送赈灾银途中,走水路时, 他已发现船吃重不对劲, 好像船上除了八十万两白银之外还有别的重物。等下船前一天, 船吃重又发生了变化, 船上人和物都没变化, 吃水却少了不少。

种种迹象表明, 当年赈灾银在船上, 就已经被人偷天换日掉了包。

大理寺查案, 全城戒严,查的是什么,自然不是秘密。承恩侯在府里如坐针毡,他实在不清楚,在自己私库里藏得好好的官银,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怎么就会突然流了出去。

等拷打逼问了朱炤身边的小厮,才知道,朱炤这人好赌又好面子,输了银子往往拉不下脸面说不赌了,可他月例有限,就算加上靠缠着他娘承恩侯夫人要的那些银子,也往往堵不住窟窿。

有一日承恩侯夫人说漏了嘴,提到承恩侯有个私库,朱炤就把心思动到了这上面,趁他爹不注意的时候,偷了钥匙配了把一模一样的。可他虽然配了钥匙,怕他爹发现,也不敢贸然进去偷银子,要不是那日与西域商人赌红了眼,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要是他知道他爹的私库里藏得是什么,怕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事。

承恩侯知道了真相,又气又恨,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坑爹的逆子?!可气过之后,更是后怕,大理寺已经查到了自己头上,如果被坐实了证据,这可是抄家的大罪。当下决定,必须得想办法脱身,哪怕是不要这个儿子,也不能连累到侯府满门!

离开堂审理朱炤护城河杀人一案不到一日时间,容尹从枢密院下值,被请进了太尉府。

容尹进入太尉府书房时,严太尉正在欣赏一幅画。

严太尉在朝堂之上浸淫大半辈子,虽年过花甲,但精神十分矍铄,目光仍同年轻时候一般锐利,见容尹到了,放下画卷,笑吟吟招呼道:“子忱来了,快来看看老夫新得的这幅丹青,出自当代名画师黄孚之手。”

那画是一副水墨丹青,简单地画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树冠之上,藏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鸟窝。

严太尉道:“此画如何?”

容尹点评道:“气韵生动,笔法遒劲,不愧是名家。”

严太尉点头,沉默片刻,又笑问:“只是如此?”

容尹淡笑道:“下官于书画上涉猎不多,看的浅陋,还请太尉大人赐教。”

“子忱以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严太尉抚须笑问。

容尹道:“下官以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其势不可逆也。”

严太尉敛眉道:“连你也没办法?”

容尹垂头道:“恰如螳臂当车,下官无能为力。”

书房内气氛沉了下来,严太尉盯着容尹许久,忽又提高了音量对外说道:“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茶!”又和颜对容尹道:“先坐,先尝尝我新得的庐山云雾,再品画不迟。”

容尹道谢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下人端茶上来,容尹端起茶盏,掀开杯盖,拨了拨茶叶,笑道:“下官听闻今年庐山多雨,不少茶树茶根受损,今年的云雾茶所得甚少,都当成贡品送到了宫中,下官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严太尉吹了吹浮在杯口的茶叶,抿了一口,合了盖子将茶盏放下,道:“圣上爱重贵妃,知道贵妃爱喝云雾茶,赣州知府一共上贡不过两斤云雾茶,都进了贵妃宫里。贵妃将这两斤云雾茶,一斤送到了我府上,一斤送进了承恩侯府。你若是喜欢这茶,待会走的时候,老夫命人将剩下的给你带回去。”

容尹放下杯子,起身行礼,推辞道:“多谢太尉大人厚爱,但既是贵妃所赐,下官不敢领受。”

严太尉摆手道:“不必多礼。你这些年替我办事,不过是些茶叶,你有什么不敢受的。”

容尹坚持道:“我替您办事是理所应当,却未曾替贵妃出过力,实在受之有愧。”

“现下不就有一件是你出的上力的事吗?”严太尉似笑非笑地打量容尹,“承恩侯在皇族之中地位尊崇,贵妃素来倚仗。老夫听说前几日他的公子犯了事,被关在了大理寺,圣上又命你主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如果说承恩侯的公子真的杀了人,那按本朝律例该如何判,就当如何判,承恩侯来找老夫的时候,也是这个意思。”严太尉又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继续道:“但是儿子杀人,当爹的最多也就是管教不善,其他的事也当适可而止,你说是不是?”

绕了这么久,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容尹也决定不跟严太尉再继续打哑谜,开门见山道:“下官虽为主审,但查案的还是大理寺的人,至于他们查到了哪一步,下官还未来得及翻看卷宗。”

“就算没看卷宗,这几日京城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你也充耳不闻吗?”严太尉冷下脸,将茶盏扣在桌上,“今日叫你来,就是让你想办法保住承恩侯。那大理寺卿一向怕事,由你出面施压,按下此事,他下面的人还能翻天不成?”

“下官斗胆敢问您一句,在您的眼里,十万灾民的性名与一个贪官的性命孰轻孰重?”容尹不卑不亢道。

严太尉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容尹慢条斯理道:“当年黄河水患,民不聊生,水患过后,豫皖两地又加之瘟疫横行,死了多少灾民,不计其数。国难当头,居然有人不顾百姓死活,贪污赈灾银两,中饱私囊,下官以为,这种人死不足惜!”

严太尉面色稍变,正欲开口,却又被容尹打断:“下官自然是听说了大理寺查到,当年赈灾银失窃与承恩侯有关之事,倘若此事确凿,承恩侯他纵百死也难辞其咎。”

“你以为我是在乎他承恩侯死不死?”严太尉拍桌道,“你知不知道此事继续查下去,会牵连出多少人?甚至……”

容尹好整以暇地等着严太尉的下文,只见他抖了抖胡子,一脸不悦道:“总之,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让那个大理寺的柳昭,停止追查,先保住承恩侯!”

容尹道:“大人,赈灾银失窃案已经人尽皆知,若想堵住悠悠之口,谈何容易?何况,下官也实在不解,此案必须得有人承担罪责,既然承恩侯已是铁证,为何不将他推出去?”

“就怕他狗急跳墙,胡乱攀扯!”

怕承恩侯胡乱攀扯,还是将所有人供出来,其实不言而喻。

容尹心中数声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恕下官无能,事已至此,难保事情没有上传圣听,承恩侯已经是万万保不住,只有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将嘴紧紧闭上,不牵连出其他人才是上中之策。”

严太尉紧绷的脸似有松动,本来赈灾银之事已经是瞒天过海,没有破绽,谁能想到居然被承恩侯他不成器的儿子捅了出去,若不是因为是在一条船上,不得不帮,他还真不想替这种成事不足的人遮掩。

“你是有何计策能让承恩侯甘愿担下所有罪责?”

容尹道:“在参天大树上筑窝,本就要承担窝从树上掉下的风险,可鸟窝掉了,树还是树,并不会受其影响。大厦将倾,既然不能将其扶正,那就借力将其推倒,重起一座稳固的高楼,岂不更好?”

严太尉冷笑道:“大道理谁不会说?且看你怎么做!”

容尹低头道:“只要大人您支持,下官会想办法让承恩侯开不了口,定不会教大人失望。”

三日后,三司会审朱炤护城河杀人一案,大理寺另外呈上赈灾银失窃案的证据,待人去传承恩侯过堂时,承恩侯却被家丁发现已在自家书房内服毒自尽。

承恩侯死前留下一封遗书,遗书写明了他是如何与负责押送赈灾银的守卫统领里应外合,先将船上的赈灾银沉入河底,用巨石偷天换日。而早在船上时,他们已对守卫军士下了药,令他们腹泻不止,丧失战斗力,再让人假扮成盗匪杀官兵抢劫,等风波平息,再将河底的银两打捞上来分赃。

大理寺的人从承恩侯府邸的私库中搜出来大量白银,除了还有两三箱尚未重铸好的官银外,其余皆已变成私银。

虽然承恩侯揽下了所有罪名,可柳昭心里隐隐觉得此事还有许多地方存有蹊跷,比如承恩侯府搜出来的白银远远不够八十万两之数,其他的银两又去了哪里?再比如,当年负责押送赈灾银的守卫统领与扮成盗匪之人仍下落不明,此案会不会还有其他涉案之人?

疑云虽多,但容尹却警告他,此案到此为止,不得再查下去。

案子由大理寺查证,刑部审核,御史台监察,结果递交到御前,龙颜大怒,下令抄没承恩侯府,一切家产充公;朱炤杀人谋财,判秋后问斩;承恩侯府其他人等,念在当年圣祖皇帝时,初代承恩侯救驾有功,都贬为庶民,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回京。

另有恩旨,大理寺丞柳昭,人品贵重,秉性忠良,堪为栋梁之才,念其查案有功,朕甚嘉之,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腊月二十六,大理寺府衙内。

“死了父子俩,保全了承恩侯府其他家眷,倒是便宜他了。”谢澍听了柳昭转述的结果,不甘心道,“难道皇帝真的信,就凭他承恩侯一人,就能私吞下这八十万两白银?他有这个胆子?”

柳昭道:“真相当然不会这样简单。但承恩侯一死,所有的线索就又断了,查下去只会闹的人心惶惶。而朝廷官员贪污赈灾银的消息也会闹得满城风雨,对朝廷的形象是大大不利。承恩侯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非一日就可拔除,只能从长计议。”

谢澍看了一眼穿戴整齐的柳昭,皱眉道:“你这是要进宫?”

柳昭将官帽戴上,点头道:“圣上传召,应该是还有与此案相关的案情要问我。”

谢澍哂道:“一日之内,官升三级,这下京城里又不知道多少双眼睛要盯着你了。”

柳昭苦笑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在旁人看来是风光无比,其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有自知罢了。”

“对了,”谢澍转了话头,似笑非笑道:“还有三日就到除夕了,你还不回你自己家?”

“你闲着看我笑话呢是不是?”柳昭扶额叹息,“之前还能拿查案为由住在衙门里不回去,如今案子了结,怕是我娘那边得立马派人过来把我叫回去。”

“不是立马,是已经。”谢澍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抖了抖腿,“方才进来忘了告诉你,你家的管家已经在门外等着了,要帮你把行礼都搬回去。”

柳昭看不过谢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我这马上就要进宫,你先替我把行礼收拾好搬回去。”

谢澍横眉道:“凭什么?!”

柳昭竖目道:“就凭外面大风大雪我还要出去辛苦奔波!”又软了口气,对着谢澍作揖道:“劳烦你,多谢你,谢大公子请你帮帮忙行不行?”

“……”谢澍一阵恶寒,搓了搓手臂,“你别那么肉麻行不行?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你可别拿你对付容子忱那一套来对付我!”

柳昭老脸一红,抬起一脚踹过去却被谢澍躲开,欲盖弥彰道:“你、你他娘的都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白师爷都将你在彭泽做的那些丢人的事都告诉我了,啧啧啧,我真的是听了都替你脸红。”

“告诉老白,他这个月的月俸甭想领了!”

此时京城内某家酒楼,和关越办完差事来打牙祭的白师爷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差点把魂都震了出去。

关越道:“这是怎么了?着凉了?”

白师爷揉了揉莫名感觉阴嗖嗖的后颈,迟疑道:“没有呀。”

关越笑道:“那一定是有人在念叨你。”

白师爷想了想家中的娇妻美妾,憨憨笑道:“也许,也许。”

等柳昭复完命,外面已经天色将黑。

他刚从御书房里出来,就见到门外站了一位宫装女子,梳着流云髻,满头珠翠,华贵明艳,一袭纯白绣流云暗纹曳地长裙,妖娆婀娜。

柳昭猜测应该是后宫里的哪位妃子,侧身站到一旁,垂下视线依礼参见,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报上妃子的名讳:“柳大人,这是昭华宫的淑妃娘娘。”

柳昭从善如流:“微臣大理寺少卿柳昭,见过淑妃娘娘,娘娘千岁。”

淑妃是来给皇帝送补品的,本没在意到从御书房里出来是何人,闻言迈出的莲步一滞,转头打量起柳昭,美目一喜,柔声道:“不曾想,竟然是柳大人。”

没想到这个淑妃竟然认识自己,柳昭有些错愕,但依礼,臣下又不能直视后妃颜容,便低头问:“淑妃娘娘认识微臣?”

淑妃道:“当年本宫在乐府学艺,与柳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多年过去,怕是柳大人已经不记得了。”

柳昭恭谨道:“淑妃娘娘福泽深厚,身份尊贵,能让淑妃娘娘记得,是下官的福气。”顿了一顿,觉得外臣与后妃过多叙话不妥,便道:“微臣还有公务要处理,请娘娘允许微臣先行告退。”

淑妃点头笑道:“大人去忙吧。”

柳昭行了个礼退下,淑妃情不自禁转过身,目送他离去,神情倒有几分怅然若失,口中喃喃自语道:“曲有误,周郎顾……”

旁边伺候的宫女低声提醒道:“娘娘,该进去了。”

淑妃及时回神,再转过身,面上已重新换回温柔顺从的神色,施施然进了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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