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天使(2 / 2)
“她要是人你就不留她了?”
“嗯。”
婷婷盯了我一会儿,又是那种见怪不怪的眼神,她肯定在想也就我这种神经不正常的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半晌,她松了口:“你实在忙就送我那边去,我可以替你带几天。”
我心情很复杂,虽然料到她会这么说,但她也应该料到我不会轻易麻烦她这个。毕竟这事硬扯上她,她也够无辜的。况且她一个杂志编辑每天*朝九晚五的,可没我时间灵活。再说,我被栽赃一下“单亲爸爸”也就算了,她好好的姑娘被栽赃了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小丫头倒好像挺喜欢婷婷的,老拿小脏手拉她的白裙子。最后定下了协议,每周六小家伙可以到婷婷家住一晚,然后转天下午我去婷婷家接她。这样我每周都能有那么一天半的时间拼命赶稿子,但脑子还总是往小丫头那儿转,我适应了一阵才好。
那天我接她回家,小家伙一见我就冲过来楼我的脖子,脸上凉凉的。我笑着任她挂在我身上,费力地抬头向同样笑着的婷婷道谢。
“你给她起过名字了么?”婷婷突然问道。
“呃……”抱着丫头我想了想,“没有,平时就叫她‘丫头’……”
“你生气的时候也叫我‘小死崽子’。”小丫头不客气地说,头都没回。
“哈哈……”我尴尬又有点幸福地傻笑。
回家我就开始翻字典了。女孩子要叫什么好呢?这我还真没想过。谁知道有天我会当爸爸?嗯……叫小玉?太俗气了吧。美美?琪琪?啊,叫婷婷也不错,但婷婷肯定不干。名字是三个字呢还是两个字呢?我姓蓝,就叫……蓝暖烟?“蓝田日暖玉生烟”嘛……不行不行,读起来不顺,要不然……
只听浴室里“扑通”一声,我心想坏了,是不是又摔着了,赶紧丢下本子跑去厕所。
开门一看,我就笑了,我家厕所的架子是吸盘式的那种,不很牢固。看来是她本来想拿挂在架子上的毛巾却不小心连整个架子都拉掉了,她的头被一堆毛巾浴巾盖着,小鬼儿似的。
“我说我帮你洗你不肯被呗。”说着把毛巾浴巾从她头上捡起来。这丫头就这点好,不哭也不闹,好像不会疼似的,有时我倒想让她哭一哭,这样看起来更“正常”。
后来我就把架子的位置调低了,更重要的是,在洗手池下面放了个塑料小板凳。
新年很快就到了,我从初夏接到这个孩子,都有大半年了,想想还真是做梦一样。再加上今年的新年热闹得不像话,婷婷居然来我家给我们俩烧火锅。望着一半红亮一半奶白的火锅冒出的丝丝热气,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有多久没过过年了?简直恍若隔世啊好么?!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日子是从何时潜移默化地开始了惊天巨变的呢?我低头看了看认真咬着冻豆腐还嫌烫的小家伙。
市中心一年一度的新年夜烟火秀,我牵着丫头,丫头拉着婷婷,我们仨走在街上倒真像一家三口。已经开始倒数了,人群躁动起来,我把被挤得晕头转向的小家伙举过头顶,让她骑在我脖子上,婷婷挽着我的胳膊,一齐期待地望着广阔黝黑的夜空。
“……三……二……一……”看着那民国风的钟楼,秒针走向0点。瞬间烟花齐放,鞭炮雷鸣。绚烂如梦的花朵肆意绽放在黑色的背景布,填满了整个夜空。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麻木了我的听觉神经。同样麻木的,还有我的嘴唇。
实际上那天灿烂夺目的烟花我只看了一半,就连看的那一半也看得心不在焉。婷婷就在那瞬间的高*潮里吻上了我的唇,我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她挽着我胳膊的手更紧了。
后来,我们开始肆无忌惮地带小家伙去公园,逛商场,甚至旅游(不能住正规旅馆),把小家伙与众不同的身份忘了个一干二净。我和婷婷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然后顺理成章的,我们同居了。我们一起找了个更大一点的房子租,甚至开始查找买房信息,要知道我以前可是打定主意一辈子租房过日子的。
关于婷婷我也了解了更多。她曾经在入行不久的时候流过一次产,也就是那一年她所负责的杂志获得了全国出版物人文类冠军杂志奖。但后果也比较惨。她就此染上了四处收集小孩子衣服的癖好,衣橱里抽屉里各种大小花样薄厚的小衣服都有,整齐细心地藏到表面看不见的地方。没人知道她这个癖好,除了我。然而我很惭愧,她要是不亲口说,我也不知道。她那天说送小孩的衣服来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此外,她说当初她在众多才华横溢的作者中注意到我也单纯是因为我们有某种共同的心结——孩子。我的前妻拿掉了孩子,而她失去了孩子。这种共同性让她不自觉地关注我,不过在她知道我收养丫头之前对我的生活状态是嗤之以鼻的。
有女朋友的感觉当然是好,但丫头的身份就不好藏了。婷婷跟我不同,就算朋友不会不请自来,她父母也会常常来探望她。一开始还说是我亲戚家的孩子,瞒得久了就容易露馅。照她妈妈的说法:“结婚是不允许‘买一送一’的。”眼见着我跟她父母的关系越来越僵,我和婷婷也陷在一种怪圈里。承认丫头是我闺女,婷婷她妈得疯,让婷婷说丫头是她私生的,婷婷她妈也得疯。不然说是收养的,各种证件不是没有就是伪造的,户口没法批,上幼儿园都不行。对了,说到上幼儿园还有个特别严重的问题,我和婷婷后来才想到的:丫头是长不大的。丫头不是人,也不是我们一厢情愿就可以变成人的,所以不论过上多少年,都极有可能一直维持在小孩子的模样。像丫头这种非常识的“异类”迟早是要被人类社会驱逐的吧。
我发誓我真的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假设我知道丫头将来会遇到这种麻烦,我绝对不会轻易跟婷婷在一起的。也许一辈子独身,四处搬家才能换得丫头的安定,那么我不介意就这么照顾下去。婷婷理解我的难处,她也喜欢丫头,但也得为丫头的归宿四处奔波,搞得焦头烂额。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拍电影似的,婷婷怀孕了。我哭笑不得地搂着丫头坐在地上,被这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孩一定最喜欢看大人们不知所措的样子了。”我这么有些怨念地想。
这样下去不行的,行不通的,我的理智一遍一遍地这么告诉我,在我背着走累了的丫头时,在我给丫头搓背时,在我靠在床上给丫头念睡前故事时。
“你不是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吗?那么你也可以一直这么照顾下去。”她抱着我买给她小熊回望着我,和往常一样的平静或者说漫不经心。
我摊牌了。我发现我卑微得连和一个孩子说话都会没底气。
我和婷婷快撑不下去了,丈母娘比攻略上的难搞,现实也比计划来得骨感十足。在我连着一个多月没合眼以后,恍然发现这和我没遇见丫头时的生活状态有什么不同?那种焦虑的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颓废感觉。当我说出自己的决定时,婷婷没有否决我。我倒还真希望她马上跳起来指着我鼻子大怒,骂我没心没肺,丧心病狂,道德败坏……然而她没有,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沉默不语。我理解她,她也已经尽力了。她本是善良的,坏人是我,早先就是我硬拉她趟这趟浑水的。是我不对,是我自私无耻,是我恩将仇报。
又是那家破破烂烂的旧货铺,我将近两年没往这一带走过了,可能就是讨厌那种被提醒的感觉所以故意不肯来。
我曾经拿着一整页稿纸的名字问丫头的意见,她却总是摇头。
“没必要。”她这么说。听她说的时候,我就隐隐有种不安了,但没敢细想。她应该一早就知道吧,整条故事线的脉络走向,她一早就明白。
女孩的眼睛被泪水染成蔚蓝蔚蓝的颜色。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除了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眼眶打转的泪珠,配上微微抿起的嘴唇。然而我还是不觉得这让她更像是人类了,因为人类的小女孩不会这么安静地哭泣,连轻微的抽噎也没有,只是眼泪顺着白瓷的脸颊不停滑落。但她再也没正眼看过我了,直到她变成以前那样的一个洋娃娃。但是,她比那时更破旧了。
看着她恢复成洋娃娃以后,镇定冷漠到可怕的蓝绿色双眼,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从来不笑。不是不会笑也不是不能笑。她早料到了,这个终被抛弃的命运。想起旧货铺老板当初的话:“有本事带走她,就别再给我送回来了。”她被几经易手,又多次抛弃,传到我手里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代了。很可能每一次都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吧,就像她作为洋娃娃的命运,被小孩子宠爱,被新玩具夺爱,被扔在橱柜独自发霉,最后在旧货市场出现,要不然是某个垃圾桶。
老板没有责难我的意思,从抽屉里抽出10块钱递给我,接过娃娃进去里屋了。我捏着那皱皱的10块钱,脸上火烧火燎的。
那是……我的……天使啊……真正的小天使……
好难过啊,好心疼啊,好不甘心啊,凭什么啊!你们都得到幸福了,那我呢?!带给人们幸福的天使又怎样了呢?唱着歌满怀希望地去找下一个伤心人吗?有谁问过天使的感受吗?你们有谁在乎过吗?!你·在·乎·过·除·自·己·以·外·的·人·吗?!!!
仿佛听见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与哀鸣,我控制不了自己,发了疯一样冲进去……
焚化炉的青烟袅袅升起。
后记
几年后,当我四岁的儿子调皮捣蛋,把我的工作文件全抽出来散落一地时,眼尖的我看见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稿纸。那是一张满是名字的稿纸,我注意到右下角“蓝婷烟”的底下被谁用铅笔轻轻打了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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