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画家(2 / 2)
我问过她愿不愿意搬去我那里,房租分摊的话也没多贵,她也不用过这种一下雨就水漫金山的日子。跟我猜的一样,她一口回绝了。理由不用说,这里根本不用房租的好吗,她是能省则省。虽然我不介意我来付房租,但我根本不敢跟她提,反正听过她之前那一番话后我就明白了这种提议压根不成立。
见识过她的固执以后,我对她的照顾一直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不然她塞我钱的话反而给她造成经济上的困扰。泡面就泡面吧,馒头就馒头吧,能凑合过就行。她那么点小人儿也挺好养活。我估摸着她的工资应该能对付,但是一买颜料肯定就捉襟见肘了。我也不清楚她画的是什么画,颜料特贵,动辄好几百。死丫头就真尼玛不吃饭攒钱!这都些什么人啊?!!
后来我跟老板说,让他转我几百去她户头上,就说奖金。老板笑得那个死德性让我恨不得抽他一顿。有功夫坏笑怎么不给人涨工资?!涨点儿钱能死是不是?!!然后据说老板还真给她涨了,涨了我少的那部分。
再后来我多少也觉得奇怪了,小颜画这么多画,就没想卖一幅吗。要我说她这水准上杂志绝对绰绰有余。很快我这想法就被证实了。
那天,我指着报纸上拍成天价的一幅名师作品对她说,就这水平你也行。
她从画板那头伸出半个脑袋斜了一眼,说:“那就是我画的。”
冷场了一会儿……
我跳起来:“你逗我呢吧?这是油画大师石碣的作品。”
“嗯,我画的。”她云淡风轻地说着,手里的画笔还不停。
“哎哎……你说真的?”我凑到她跟前。她那时正在画一幅大型油画,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是满篇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忙着呢,没答我话。
“我说这要真是你画的你不早发达了?!还在这儿混啥日子?”
我继续细读这篇报道:“我去,这个价够挥霍好几年了……你的话能靠这钱过一辈子吧。”
“别说了!!!”
凄厉的嘶吼,笔摔在瓷砖上,划出一道鲜艳的痕迹。
摔在雨里被我捡回来的时候没哭过,住在不见天日的废弃地铁站数月也没哭过,饿得几度昏厥过去也没哭过。生活折磨她,她嘲讽。生活践踏她,她讥笑。生活羞辱她,她昂首回击。然而,只有这次,我头一次看见她哭,我原以为她这样的姑娘一辈子也不会哭的。
我不知所措,想抱抱她,她却一把推开。那么小的姑娘,却几乎把我推到。
她跳下一边的铁轨,朝着黑暗深处跑去。我也马上提灯跟去。
地铁里非常黑,脚下湿漉漉的看来有地下水渗进来。我慌了,在这种无人的地铁隧道里万一迷路了,一辈子也别想走出来!
我怕小颜跑远了,一边喊她一边努力听她的脚步声,然而各种杂音撞击到墙面再反弹回来使人根本辨不出方向。
我闭上嘴,往前走,到了岔路口就留一样身上的东西作记号。等我差点连裤子都要脱了的时候,我听见了细小的哭声。
黑得转个身就分不出前后的地铁隧道啊……微弱的哭声啊……这要是平时我肯定掉头就跑。
最后找到她的时候,她真是哭惨了。这让我也稍稍安心一点,原来她也会怕啊。
“你连个灯也没有就敢黑灯瞎火进隧道,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
她破涕为笑,推我一下,指着前边说:“你不来我就出去了,就是为了等你才呆这么久……刚才有耗子往那边去,那边我记得是南区出口。”
“你神了啊,这也能有方向感?”
“我说过我当初为了找个好地方住,把整个城市历史都好好研究了一遍。”
“那我是白跟来了,你看我怕迷路鞋袜汗衫全脱了。”
“就当探险吧,你要是不在这儿我也不敢走。我虽然知道大概位置,但从来没真这么走过。”
然后当我俩掀开井盖,从闹市的人群中凭空钻出的时候,周围的行人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瞅着我们。
莫名其妙觉得好爽,好开心,尽管我光脚光膀子,小风一吹还真有点凉。
到底我那双鞋袜连汗衫没找回来,原因是小颜不敢去了,我更不敢,所以就放那儿吧。小颜后来说要补偿我,就有了壁画那回事。
回去以后,小颜告诉我那个著名画家石碣是她以前的老师。听到这儿我就知道这是个多么悲伤的故事了。我问她怎么不打官司,她又说了以前对我说过的那番话:“这里面猫腻多了,不是画得好就行了。没有人引路,你一辈子别想出头,有人引路,你能不能出头也得看人家心情。”
我不知道他们这行是不是真的这么复杂,小颜如果不同意去争,我说什么也没用,到底是人家的事。不过这么才华横溢的画家被埋没在无人知晓的地下,也真是别有一种悲哀。
小颜比较好满足,她说她的梦想就是画一辈子的画,只要没死就画。我说你要真的这么打算,那天干嘛还哭。她默不作声,半晌才说:“还是不甘心吧……被冒名顶替什么的,但如果要为了那种事费尽心机的话还是算了吧,太麻烦。”
我不能骂小颜懦弱,因为只有没经历过绝望的人才能有那种自负,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别人的废物没用。小颜怕的东西我更怕,小颜无能为力的事我更无能为力,小颜说好的事我不敢说不好,因为我也没办法。嘿嘿,其实到头来最没用的还是自己,比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颜在地狱里挣扎,比如就这么冷眼旁观小颜的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比如就这么什么也不做,不知道等什么奇迹般的等下去……
小颜的安贫乐道成了我安慰自己的借口,她表面上的愉悦洒脱让我也愿意这么麻痹自己。也许我们两个都是在不同程度地自我麻痹吧,勉强自己接受一些荒诞的事实,现实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说等死太极端了,但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之后我买房的事得好好谢谢小颜。我干了这么多年活,再加上亲戚资助,我总算是付了首付。小颜当然没钱帮我买房,但是在装修的时候她出了大力。我买的房很小,采光还凑合,但是有那么面大白墙总嫌太空。一般家庭就是挂个电视,但是我从来不看电视,所以这么一面墙就对着沙发,嘛也没有。我就问小颜她那些画能不能卖我几幅装饰房子,小颜说要先去我家看看房再说。
进家门看了没多久,小颜就决定了,要帮我做墙面彩绘。我不懂行,但是听说人工的墙面彩绘可贵了,随随便便好几千,更何况这么大面积的。小颜却很仗义地拍拍胸脯说只要我能提供颜料费就行。
我从来没怀疑过她的绘画天分,但是当两个星期以后(她动作挺快的,同时还上班上课,所以就只有抽空来画)我看到那一整面墙的山水田园时还是惊叹了一番。大面积的冷色调把垂堤红柳衬托得更加娇艳欲滴,仿佛是朝画面开了一枪,牢牢地抓住人的视线。这幅壁画跟她往常画作的艳丽多姿,豪放大胆不同,相反其色彩的运用相当节制,又节制得恰到好处,既美化环境,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对家具的颜色不很挑。她也特别叮嘱过我记得用淡黄色的纱帘配浅褐木地板。
这尼玛简直是圣物了!她独留给我的《最后的晚餐》!!!这种神作级别的东西怎么放在我家?!!!反正那面墙我再也不敢挂任何东西了。
在我赞叹得语无伦次的时候,她还另外送了我几幅画挂在卧室。她特别挑出来的跟环境比较搭的几幅。毫不夸张的说,我当时感激得就差跪舔了。抱过了真正大神大腿以后,我觉得我整个人生都圆满了。
当晚我留她吃饭,做了一桌好菜。她好像胃口不太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帮我刷了碗就想回去了,说有一副画想今晚完成。
“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嗯?”
“别没事饿自己了,为了那么点灵感把身体饿坏怎么行?你的人生又不是只有画画这一回事。”
“我原来也以为我的人生意义就是画画了,”她顿了顿,回头朝我一笑,“看来还不是。”
那是夏末的时候了,我因为老家有点事,抽空回去了一趟,临走前怕小颜饿着,还给她买了一堆吃的塞在她床底下。忘了说了,她的床就是纸盒子搭的。
等我上了火车了,估计着小颜该上班了,就往店里打电话,结果居然是老板接的。
老板说没有让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值夜班的理儿,所以这几天都是老板跟另一个同事看店。
我说老板你总算干了件人事。
老板说,去你妈的,你丫办完事赶紧回来,小颜等你呢。
我说,你见着小颜告诉她我在她床底下放了吃的了,你跟她说一声。
老板笑,哎哟嗬,你俩是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知道我干嘛让小颜跟你一块儿夜班么?”
“当初面试的时候,我一眼就在她身上看到了你。”
“你俩很像,不是长得像,你俩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就是那种让外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的感觉。就好像本应该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被硬塞在现实社会里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后来的事,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就在我离开天津第三天的时候,天津就赶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大雨,京津唐地区都被淹了。橙色警报持续了一天半。这件事到现在还查得到,2012年7月20日至22日,经历过的人都有印象。市区淹得最严重,车都开不进去,看照片桥洞都没了。
刚开始预报天津有雨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了,给店里打电话老板却说小颜一直在休假。我还安慰自己来着,心想小颜又不是傻子,一下雨都知道躲去友谊商场,以前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雨一直没停,我坐不住了,叫老板去小颜的住处看看,老板说你逗我呢,你知道市区淹了还叫我去看看?店都开不成了,我还在家猫着出不了门呢!
“你是担心过头了吧,她那么大个人还真能淹死自己?”
我懒得回应,在网上查了甫上美院的电话打。就算小颜不上班,课总要上吧。谁知美院那边根本打不通,可能也是停课了。
“草!”我把电话摔在一边,查最近的火车票。
灾难从来没有预告彩排,就像幸福从不会突然而至一样。
那雨是夜里下的,特大暴雨。
自打那以后,再没有过小颜的消息。
那段时间我不停地晕过去又醒来,晕过去的时候看见小颜在我旁边画画,一边画一边骂我担心个啥,干啥咒她死。醒来了又是我一个人躺在空空荡荡的房间泪如泉涌。
我三番五次跑去掀开那个井盖,看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浑浊的水,满满当当地荡得人肝肠寸断。
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早知道!!早在她跟我抱怨一下雨就会淹了她的画的时候!!!我当时就想到了有这种可能!但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我他妈就知道!!!早晚的!早晚得出事!!!
老板后来也知道可能出事了,我头天回来的时候,趟着水来友谊商场这边找我。那时候水还没退,大马路上也能没了膝盖。我他妈连井盖在哪儿都没找到,一个没留神就摔进水里。老板带着俩员工把我扛了回去。
回去就高烧,醒了就去翻井盖,然后湿得跟落水狗一样趴在井盖边吼,再被看井盖的大爷和抢修队的人拉走……那段记忆大多是别人说给我的,我自己没啥印象,断片儿了。
折腾了一个多礼拜,老板每天都来看我,安抚我,跟我说他已经叫潜水员下去帮我找了,没找着,兴许人家找地方躲起来了呢。
我问什么都没找着吗?他说有几块帆布,上边颜色都花了。
一听这个我不行了,下地就要跑,谁知刚站起来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妈在旁边,她红着眼睛怪我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一听“吃饭”这俩字我立刻就哭了,把我妈吓得赶紧把粥递过来。
然而我妈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也不知道我为啥吃不下饭,我心痛啊……痛的好想死啊……真的应验了!无人知晓的死亡!连上新闻的机会都没有!死了就死了!就他妈只有我知道啊!!!
小颜不在的日子里,我的烧退了,水退了,翻涌的情绪也退了。
我摊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那一墙的天高云淡,弱柳扶风,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阳光透过淡黄色的窗帘投射在浅褐的木地板上,那光晕太过柔和,让人迷醉不已。我等着那光线渐渐弱掉,直到擦尽壁画上最后一抹色彩。我这才想起,我买这套房的初衷,是因为有个人没有地方住啊……有个人被埋在地下啊……我见过一个世上最了不起的画家还无家可归啊……
“知道我干嘛让小颜跟你一块儿夜班么?”
“当初面试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你。”
“你俩很像,不是长得像,你俩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就是那种让外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的感觉。就好像本应该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被硬塞在现实社会里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是么。我以前也是怕麻烦,错过了很多事。但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麻烦麻烦自己了。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一个月后,我带着小颜的画进了中国美术协会的大门。小颜跟我说过,她的所有画都会在某个细节上做下暗记,那是“颜”字的变体,她亲自指给我看过。凭着这一点,和我手里的几幅画,著名画师石碣打那以后就从艺术界销声匿迹了。
跟我预料的一样,小颜的画的价格近几年一直持续攀升。特别是得知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以后,她的画更是飙到了以前报纸上的那个数字的两三倍,这个价格对于一个新人来讲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画家就是这点比较惨,非要人死了,画才会价值连城。
捎带的影响就是,小颜居住的那个废弃地铁站一直到入河口都被“热心媒体”仔细排查了一遍,但还是一无所获。我看着她的照片配着她的故事在各大新闻栏目里循环播放。一时间,小颜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议论的话题人物。
蝴蝶效应是可怕的,从底层画师的生存现状,到知情人都讳莫如深的艺术品行业潜规则,甚至连上世纪的城市建设遗留问题都被提上了议程。
可笑的是,这会儿小颜的父母居然找上门来问我要画。
我把画给了他们,然后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生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女儿。”
看着他们抱着画忍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们绝对不知道。
壁画我留着了。
他们带不走。
写到这里,我抬头看看面前的这红柳。台灯微弱的光芒让那恣意的色彩沉淀下来,变成绛朱的暗影。怎么看怎么觉得小颜把她自己画了给了我。
看似弱不禁风,婀娜摇曳的嫩柳,却偏偏着了这世上最惊艳的一抹朝霞,傲然独立于清凉冷色的背景。就是要活得这么扎眼,这么酣畅淋漓,就是要美得别具一格!
在小颜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她从来没跟我明说过,但她已经用行动表达得很充分了。有理想的话就应该奋不顾身,没时间枯等,也没时间嚼舌根。纯粹得坦荡,只要画一辈子画就好了,别的都懒得管。
我恐怕永远做不到小颜这种程度,孩子般的执着对现实来说是不管用的。小颜已经做够了妥协,那边的世界或许对她更轻松一点。也许,也许我早一点碰见她,早一点清醒过来保护她,早一点对她说我照顾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她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小颜绝不是那个无人知晓的孩子,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了不起的艺术家!
后记:
老板后来也说我,说哪有用碗面追姑娘的,一般难道不是鲜花钻石吗?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用碗面追到的姑娘都是最有气节的。
当然这都是玩笑话了,我到最后也没追上人家,各方面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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