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坐在桌旁的凌你，远远打量着如今人到中年的祁萧，只见他比少年时还要清瘦。但为人事故，油滑，早就没有了年少时的热忱与清朗。

他头发长得很长，也没有修剪，下颌处有些邋遢的青色，双眼乍一看无神，但猝不及防的一转动，有些心思好像也跟着在转，让人摸不透他心底的思量。

今天，祁萧穿着发黄的白衬衣，浅咖色的裤子。大约是人瘦得厉害，裤子松松垮垮，用背带勉强挂在身上，一双沾着泥渍的皮鞋，也是很旧了的。

然而，即便这样落拓的模样，搁在人堆里还是很打眼。

凌你安慰地想，祁萧纵然变了，可他还是祁萧。

祁萧上来不急着说话，直接倒了杯茶，手往前探了探，似是要将茶送去给凌你，但过程中微微一顿，竟是以无名指和小指捻了一只包子。

茶杯落桌，包子入口，一气呵成。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大嚼特嚼着包子，祁萧上来就是这样一句话，像是以前知道她要与女伴去杭州游玩，才会问出口的寻常的话。但不显得多关心，反而更像是坐着未免无聊，随口一问的样子。

“只带了近来天气穿得到的衣服。陈生在那边有朋友，住处也是现成的。身边的东西大半送了朋友，其他用得到，到了那边就会添置。”凌你给祁萧倒了杯茶，但没给自己倒。

祁萧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喝了口，然后埋头就是一个劲儿的吃包子，连着吃了四个才好歹刹住了，“你去了那边以后，就好好跟姓陈的过，也别整天再想什么演戏不演戏的事情。战事吃紧，有安生日子过着，人就先安分些，不妨学那些个富贵太太平日里打打牌解个闷。最好啊，过些年再生下个一儿半女，那姓陈的人也会被你拴得牢了。”

凌你边听边点头，点着点着竟是笑了，眼睛里闪闪烁烁隐有光亮，“难为你到现在还为我打算得这样仔细。那你呢？我听闻梁蕊小姐一直对你钟情，只是你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时局不稳倒也是真，但若有个人作伴，到底比一个人过着有意思些。况且……”凌你喉头发紧，缓了缓，才继续说：“我听说你这半年身体一直不好，如果有个细心人在你身边照顾你，那我……那我们这些往日的同学，也便放心了。”

“梁蕊是什么人物？”祁萧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成日里围着她身边转的公子哥，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她哪里能真看得上我？不过是那日她来看话剧到后台来，我说了几句玩笑……”

“祁萧……”凌你忽然哑着嗓子打断他，心中苦涩，嘴角却努力在笑，“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些。”

他被她这一句话，提醒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还好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从一个僵硬的表情里“噗嗤”一声笑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说这些事情是有点没意思。你看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念念叨叨了。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女人能看的上呢。”

哪有女人看的上你？

凌你手指绞紧自己的旗袍布料。

不是没人要你，明明是你谁也不要。

“你们傍晚动身，想必你们夫妻还有很多事情没准备妥当。我便不耽误你时间了，路上一切小心。”祁萧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么小一袋子却装得鼓鼓囊囊的，封口被压得极为严实，里面盛得过满的东西绝对不会撒出来，“这个给你，去了香港，可就吃不到上海的味道了。”他一侧嘴角扬起，眼睛微弯，熟悉的表情让凌你恍惚，仿佛眼前的人他一点没变。仿佛他们也都还年轻，没有烦恼，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的。

“祁萧……”凌你哽咽着说：“谢谢你。”她握着那袋东西的手在颤抖，不想被他发现地背去了身后。

“到了那里，托人带个口信给南京的楚老师吧。他一直都很记挂你。”

他提楚应源记挂自己，却不说自己是不是也会记挂她……

她重重点了下头，一滴眼泪顺着她的动作砸出眼眶，待祁萧走出茶馆，她才将纸包里的东西打开来看，竟是盛了满满一袋许久不曾吃到的桂花糖渍山楂。

捻了两颗山楂不顾形象地一次都放进嘴里，她边嚼边看着眼前笼屉里还剩下的包子，和歪歪扭扭摆在对面的那只茶杯，眼睛不知道怎么越来越酸。

凌你觉着，祁萧有句话说错了，离开后，尝不到的哪里是上海的味道，分明是来自他的味道。

学校外的那家卖山楂的铺子很多年前就关了，此一家在上海别无分号。而熟知她喜欢的味道的只有祁萧，那么这山楂除了是他亲手制作的，再没有其他可能。

凌你怅然看向窗外，晴了一早晨的天空，竟又扬起了小雪花。

年轻的时候，并不明白离别的意思。

以为再不容易，只要肯不远万里去寻去找，两个人都有再见上一面的希望。

反而，是人越长大，比小时候有财力有门路，很多事情却更加无可奈何了。

从前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和祁萧会再也见不到面。

不过她想，如若他日得闲再忆起今天，想必也会想起这里的一切。

清晨人流稀少的茶馆、雕花粗糙但朴拙的旧木桌、桌上剩下的包子散发出的淡淡肉香味，还有手上装满山楂的纸袋握在手里的鼓胀感觉。

这一切都让此间的离别，不那么悲伤，反而，有种不一般的踏实与满足。

对于凌你来说，此生能够与祁萧相识一场，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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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戏中戏，特别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