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女巫之歌(上)(2 / 2)

加入书签

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黯淡的,一切物体的形姿都模糊不清起来;但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押沙龙依旧能看清他散落的长发。留发是祭司与神明的盟约,只要贯守这约,光辉与荣耀便常驻。

但是在押沙龙看来,只觉得像一汪流动的月光。

抵达耶利哥的第二日罕见地放了晴,却没能如押沙龙所料般出发。他略为严肃地看着男孩颤抖的身躯、通红的脸颊还有茫然的双眼,最终不得不选择妥协,“你留在这里,我回一趟亚勒门。”那是他们来耶利哥前绕过的主城,有可以信任的祭司,“到时候撒都应该会来接你。”

“为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吗?”

“?”

所罗门翻身下床,脚一软向前扑倒,被押沙龙提着后领扔回床上。

“我不知道……撒都从来没让我生过病……”所罗门摸摸发烫的脸,对于这种晕乎乎、轻飘飘的状态困惑不已,“但是如果你赶时间,应该问题不大。”

“我没赶时间。”押沙龙调好弓弦的松紧,搭回背上,背起箭筒,又将短剑挎在腰间,“我只是不打算和你一道了。”

看着所罗门因为生病而惊奇的样子,押沙龙更相信这个决定的正确。如果说邀请所罗门是一时兴起,那么现在分开就是深思熟虑。所罗门这个人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押沙龙开始理解拿单说的『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危险』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所罗门从未见过火,又有人将火放在他面前,押沙龙毫不怀疑男孩会伸手去摸,被烧痛了也不放手,只因为“那玩意看起来真有趣”。他不知道这是先天使然还是撒都他们将他保护得太好,反正这不是押沙龙能应付的,他也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决定了。”

来时花了很长时间,一方面是雨天行路艰难,另一方面是必须迁就驴子的速度;押沙龙摸估着往返亚勒门四天够了,不至于出什么岔子。给旅舍的主人留下足够的钱,又告诉他自己会带着更多人回来,便轻装上阵了。

所罗门摇摇晃晃走到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骑黑影绝尘而去,不明白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微微眯眼,清爽的晨风让浑浑噩噩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你说,在他回来之前好起来的话,是不是还有得商量?”

“你不会好起来的。”

一双手轻轻落在所罗门的脖子上,慢慢扼紧,又因为没有反抗而无趣地松开,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裂纹遍布的陶罐,过多的力量承载在一个不合适的容器里。圣殿里那个祭司能够维持你的身体;离开他之后,即使我什么都不做,这种脆弱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而你竟妄想以这样的身体束缚我,究竟是愚蠢还是贪婪?”

所罗门被搔得有点痒,想笑的时候又有恶心的感觉涌上,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我也没办法啊,解开契约的瞬间,你就会杀了我吧?”

“作为对卑鄙者回礼,再合适不过”

“那我就只能再坚持坚持了……呜……”

所罗门慢慢蹲下去,贴着墙,有点想吐又吐不出来。

“假装人类的感觉如何?”马加锡亚恶意地微笑,他能听到那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从诞生开始就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被『制造』的。”这是只要看到他的力量、他不协调的身体,就能够明白的事,“你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为何欢笑,为何悲泣,这世间的喜怒哀乐与你没有半分关系。这样一个怪物混在他们当中……又能伪装到什么时候呢?”

“?”

“但是我能够理解你。”马加锡亚怜悯地轻抚他的后背,温柔地拨弄那淡金色的头发。“你憎恨把你变成怪物的人类,你憎恨你们的神明,但是你却没有办法反抗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的力量,宁可死也不肯放手。”

“马加锡亚……”所罗门由衷地感慨,“你想的好多啊……”

“你可以尽情嘴硬,没关系,我等着你绝望地求我的那一天,那一定——”

“不用等了……现在就求你……请给我弄一点冰块来……”

酝酿了许久的慷慨陈词忽然被打断,马加锡亚能怎么办?当然是把所罗门原谅,咬牙切齿地去弄冰块啊。

“我觉得这样不行。”所罗门用脸颊贴着包着冰块的布,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听说发热时间长了,人会变傻的。你有办法不?”

“你觉得呢?”马加锡亚反问。

“我想也是。你的力量的性质主要是改变时间的流速吧?虽然可以加快一般人痊愈的过程,对我却没什么用。唔……这下伤脑筋了……”若无其事地说着惊人的话,但是马加锡亚已经难以生出惊讶之情,“算了,我们去女巫那儿看看吧。”

“你要去造成这一切的人那里寻求帮助?”每一次对押沙龙的保护都在消耗男孩的力量,这么说也并没有差错。

“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我也挺想见见她的。再说了——”所罗门朝马加锡亚伸出手,一个需要代步工具的明示,“你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女巫的帐篷并不难找,在那些流民的帐篷聚集地,最远的最受孤立的那间便是。巫术、魔法、神术这些概念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实现方式上有一点不同。巫术之所以被称之为巫术,与人的活祭脱不开干系,更别提令人避之不及的灾厄、疫病、诅咒。

马加锡亚停在简陋的帐篷前,放下所罗门,被蛀了几个洞的旧鹿皮稀稀拉拉从木桅上垂下,与熏香和水汽混合而成古怪的味道。他们两人齐齐看了一眼栓在帐边的母马,一个好奇,一个全然的无所谓。

恶魔掀开挡风用的门帘,差点被臭味熏出去,顺手放了个削弱感觉的小魔法,没等所罗门提出要求,也给他放了一个,这才忍受着勉强可以接受的味道进入帐篷

身着黑裙的女巫蹲坐在火堆旁,马加锡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她往火焰里泼了一碗羊油,登时火苗爆出一团灿烂的金色。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地毯上,躺着一个瘦削却腹大如鼓的青年。青年浑身漆黑,身上披着黑衫,嘴里塞着黑布,耳朵塞着黑毛,脚上还套着黑布。

这是什么……邪教仪式?

“古涅西特语啊……”

男孩掩着鼻子,示意马加锡亚坐下;马加锡亚看了一眼肮脏的地毯,最终没有办法违抗所罗门的命令,黑着脸盘膝坐下。所罗门一屁股坐在马加锡亚腿上,美滋滋的。

马加锡亚只想把他的头拧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这是治愈的巫术。对于瓦恩人②而言,一切的疾病都是由内心的黑暗招致的,因此必须先医治心灵。”所罗门捧着冰块垫在下巴处,这让他说话有些含糊,“用黑暗包绕病人,相当于前往了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死亡世界,回归原初的灵魂状态,让心灵得到净化。如此,疾病也就渐渐消失了。”

这世界上真的有所罗门不知道的东西吗?一瞬间,马加锡亚产生了这样的困惑,因为连自己这样寿命极长的存在,也不可能在一个时间点了解世界上所有的事,这种生僻的知识更不必提了。

“但是……他们的古神似乎已经凋零了……”

女巫开始唱着涅西特祷词。她的声音和她的样貌一样可怕,像指甲划过大理石板,又像凿子在木头上胡乱地凿着,马加锡亚能从中感受到的力量微乎其微。

所罗门仔细辨认着古老的歌谣,“我解除了……心灵的黑暗……越过那条河……回到凡人的世界……”

女巫枯瘦的手依次撕掉他所披的黑衫,脱下他穿的黑鞋套、取出嘴里的黑碎布、拿掉他耳中的塞着的黑毛。几乎就在结束的瞬间,青年以一种绝对不符合病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帐篷外传来呕吐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真的治好了病。

结束了这一切的女巫,这才开始打量闯入的不速之客。

“我不治希伯来人。”女巫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虽然我继承了希伯来的血统,但是我的母亲是赫梯人,和你算半个同族哦。”所罗门没有一丝丝意外,然后又转头朝马加锡亚笑笑,“就算我再怎么奇怪,也是人类生出来的啊。”

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女巫凑了过来,马加锡亚稍稍紧绷,但还不至于过于担心。女巫用她干枯而又冰冷的手捏起所罗门的下颌,仔细端详着,忽然兴奋地敲了敲拐杖。“没错!没错!这样漂亮的脸蛋,只有赫梯人能生得出来!你确实继承了赫梯的血!”她松开所罗门,咧嘴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齿,“可是,这和我不想治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加锡亚发出一声嗤笑,乐于见到所罗门吃瘪的样子。

“那么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帮我?”所罗门平静地问。

“不帮!不帮!流着那肮脏之血的人,就活该被诅咒至死。”

“唉,那就没办法了。”所罗门叹了口气,扶着马加锡亚的肩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我们回去吧。”

马加锡亚猝不及防,“你这就放弃了……?”

“你不开心吗?”

本来应该开心的,可在所罗门这种“一切和我想的一样”的泰然自若的注视下,反倒变得有几分膈应。马加锡亚不准被让所罗门知道这一点,不置可否,正准备起身,金瞳忽然缩成狭细的一线,右手越过男孩的肩膀,死死地掐住女巫探来的手臂。

所罗门艰难地拍着马加锡亚的后背,快要被恶魔给勒死了。

“你要做什么?”马加锡亚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你……”女巫压抑地嘶鸣着,“你怎么不强迫我,用你们那不可一世的力量?”

“『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③”所罗门轻轻哼着民间的诗歌,讲述女子对王的爱恋,“连恋爱中的人们也知道不能强迫对方,我为什么又要强迫你与我立约呢?”

女巫退缩了。也许是因为一双危险的金瞳,也许是因为所罗门的话。她后退几步,忽然疯狂地在不大的帐篷里一圈又一圈走动,踢翻的罐子流出污水,一些腐烂的肉从里头流了出来。她转得太快,所罗门越看越晕,皱着脸捂着眼睛坐回马加锡亚腿上。

“我改变主意了。”女巫猛地停下,直勾勾地盯着所罗门,“我将提出三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令我满意了,那么,我会治好你。”

“如果我答不出呢?”

“那就杀了你。”

“好的。我的名字是『所罗门』。”

马加锡亚压根没想到所罗门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根本来不及阻止;但是就算他反应过来,也不可能违背所罗门的意志。“别开玩笑了,你的性命属于我——”

“『阿尔玛』”

他说出了他的名字,她说出了她的名字——他们之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约。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漂亮吗?”

马加锡亚被这个厚颜无耻的问题惊呆了。

“你非常美丽。”所罗门肯定地回答。

马加锡亚又被这厚颜无耻的答案惊呆了。

“骗子!骗子!”这一次,女巫狂野的笑声近乎尖叫了,“你们希伯来人都是厚颜无耻的骗子——”

“你真的非常美丽。”

笑声戛然而止。

所罗门轻轻抚摸女巫的脸庞,又顺着脸颊的弧度,不带任何恐惧地抚摸她畸形的颅骨、斑秃的头发。“『人的灵魂住在头颅里,为了得到更多力量,要对头骨做增大的手术』,耶利哥的传统,力量的象征。“‘耶利哥’是月亮的城市,‘阿尔玛’是月亮的女神,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城市,才变成了这幅样子,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对‘美’的定义是什么,但是所谓的‘美’,大概有被人喜爱的意思吧?那么,我很喜欢这些皱纹和伤痕,它们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所罗门又说,仔细审视那狰狞的伤疤、翻卷的皮肉,“勇气、毅力、还有牺牲,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它们呢?”

“你在说谎。”

马加锡亚也觉得这是谎言;但是他又知道,所罗门是不会说谎的。

“你真的认为,我在说谎吗?”所罗门认真地看着她。

女巫在那双碧绿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又老,又丑,又恶心。她畏缩了,不想再与那双美丽的眼睛对视,不甘心地骂道:“甜言蜜语的小毒蛇。”

“当然,其实我不太能分辨美丑,所以你可能确实是丑的。”

“……”

如果不是马加锡亚盯着,也许女巫这一棍子已经挥下去了。

所罗门忽然弯下腰,舌根一麻,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他浑身颤抖,衣物被冷汗所湿透,奇怪的阴影扭曲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有人轻拍他的背,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听清。其实他觉得在这里放弃也没有关系,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想到和马加锡亚的契约,又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稍微坚持一下吧。

“第二个问题?”他抬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望向女巫的方向。

女巫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我不会怜悯你,但是我允许你今天落日前回答这个问题,在那之前都是你的时间。听好了,第二个问题,我不要你们那虚伪的记载,我只要真相——‘不破的耶利哥之墙’是如何倒塌的?”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