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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幕 - 水行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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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难道以色列竟没有自己的铁矿?”

“没有。”阿尼安断定,“不仅以色列没有,埃及也不多。我在这条水道上几十年了,年轻的时候也在外海也走过几趟,从来都是由北往南运铁,决计没有反过来的。”

这其中的问题实在是太明显。宝石、香料、葡萄酒,作为奢侈品能带来更多的税收,但是在押沙龙看来,价值完全比不上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铁器。如果不能把力量握在手里,那么一切的权力和财富就毫无意义。作为王国元帅的亚玛撒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即便是斥重金,也只能勉强给轻骑兵凑了一套装备。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他又想起亚玛撒有一套黄金甲,尽管本人也抱怨穿起来活像个金灿灿的靶子,宁愿换成轻便的皮甲;但因为是大卫赠予的缘故,正式场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顶着闷重的盔甲上阵。

想到这里,押沙龙难得地露出一点不带攻击性的笑容。

“我刚刚说道哪了?埃及,对,埃及。别看埃及多平原,又有尼罗河灌溉,他们那边其实没什么树,椰枣都被都砍倒,腾出土地种粮食;不过他们有自己的采石场,对木材的需求倒不大,偶尔会向我们购买橡木或者香柏……”

阿尼安的叙说还在继续。在他的故事里,晨曦中的尼罗河畔人头攒动,一块巨石上套着几条长长的麻绳,而每条麻绳上又套着几十个奴隶,古铜色的皮肤与淤泥浑然一体,犹如长蛇舞动在大地之上;浓妆艳抹的女人与他春宵一度,她们画着黑色的眼线,身上带着莲花和乳香的味道,天亮的时候便化身成豹子消失无踪……

当他讲到风浪中海蛇缠上了他们的帆船、而他英勇无比地在蛇身上戳了十几个窟窿时,押沙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正欲起身告辞,身侧忽然微微一沉,男孩枕住了他的臂膀,又渐渐歪倒在他的腿上,手里空了的铜杯顺着楼梯乒铃乓啷滚落。

“所罗门?”押沙龙摇了他一下,没有反应。

“哟嚯,这就醉了?”阿尼安打了个难闻的酒嗝,自己也醉醺醺的。

押沙龙瞪了老家伙一眼,这到底是谁的错?他拿起分酒壶闻了闻,又尝了一口。甜是甜,但是在那甜蜜的掩盖之下,竟然是比普通的葡萄酒更为浓烈的酒味。这哪里是给小孩喝的饮料,分明是为了让发酵更充分,额外添加了蔗糖酿造出的烈酒!

现在押沙龙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发觉完全叫不醒男孩后,只得认命地托着他的咯吱窝、手臂小心避开金色的麻花辫揽住后背和膝弯,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打算放回舱里去。喝完酒后,男孩确实变得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

那一瞬间,阿尼安捕捉到了押沙龙表情。尽管稍纵即逝,却又真实存在。他诧异地扬眉,旋即露出了然的笑容,“这不是个好哥哥嘛,整天板着张臭脸做什么。”

押沙龙一愣。

『哥哥』,这个词对押沙龙而言有些古怪。他玛会用软糯的声音叫他哥哥,但那是他玛,是他心爱的妹妹。一想到也许有一天所罗门会笑眯眯地说出这个词,押沙龙就感到一阵……恶寒。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一定是所罗门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

少年勾着帆绳,踩着桅杆,轻巧地往上攀登。风很大,落脚点很窄,但他依旧很好地保持着平衡。从他的位置,能看到鼓动的风帆如波涛般起伏,一些陈年水渍和几泡鸟屎落在上头,染出老旧的黄褐色。他继续往上,一直攀登到最高处,这才发现桅杆顶端竟然雕着一对基路伯,上头的漆有些褪色,却还是能辨别出原样的。他在一侧的横桁处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双脚悬空,迎面扑来的风冰冷又爽快。

在他面前,以色列的土地如绘卷般徐徐展开。

宽阔的河道呈现出冷峻的青色,水纹一波又一波朝他脚下涌来,又荡漾着从身后散去;一些泛着泡沫的冰渣打着旋儿,沉积在两岸。零散的石榴树在积雪的覆盖下垂坠着枝条,山毛榉却直挺挺的,白雪点缀在浅褐与深红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活泼可爱。在快速飞逝的河畔之外,错落有致的耕地向远处铺开,一直延伸向那岿然不动的群山。绿色的田地是基斯流月刚播种下的小麦,嫩芽顽强地从初雪里探出头;黄色的田地则是上个季度割剩的麦茬,就让它们烂在土里,好让来年土壤肥沃;还有一些零散的草坡,牛、羊、甚至还有长角的牡鹿在其中寻找雪下的黑麦草,一群灰鸽子从天际翱翔而过。

看到牡鹿时,押沙龙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拿弗他利的领地,离加利利海不远了。

按理说这一成不变的景色该很快看腻的,但是押沙龙看着它们,渐渐觉得自己的心随之膨胀,进入了一种更为开阔的状态。时代正向自己走来,押沙龙想。这一望无际的田地曾经只有一片蛮荒,是人类的双手改变了它们;而人类与人类战斗、流血、争夺,最终是以色列得到了它,并且赋予土地独特的意义。而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又会给这片土地留下什么?

“你想得到的东西很多,手里能抓住的却太少。”

押沙龙被惊得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混乱中凭借着惊人的反应能力抓住横杆,整个人吊在半空中,掌心火辣辣地疼。他抬头,马加锡亚站在桅杆的另一侧,虽然一副眺望远方的模样,但非常明显地啧了一声,显然为押沙龙没摔死这件事感到遗憾。

心里暗骂一声,押沙龙抓着横杆,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力量一阵爆发,重新翻了上去。他是真的很想一脚把马加锡亚踹下去的,只是考虑到难度太高,对恶魔而言似乎也摔不死,这才忿忿作罢。他倒不想和这个膈应的家伙坐在一起看风景,但是要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去这种事——做梦。

巧了,马加锡亚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两个,谁也不让谁,各占据了桅杆的一侧,在迎面而来的冷风中,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操。

押沙龙不想忍了,率先挑起争端。他就喜欢看马加锡亚看自己不顺眼,却因为誓约的关系不得不忍耐的样子。“说起来,当初你到底为什么看上我?”他也确实在意这个问题很久了,对恶魔的存在,说不好奇是假的,“如果你真的是所罗门说的『伪神』,有什么必要纡尊降贵夺取一个渺小的凡人的性命?”

这是十分自然的想法。押沙龙贵为王子,从前可不会浪费一点时间在吃穿住行上,一切都由家宰打理妥当。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位被信奉的神明,竟然会为了觅食——如果那是觅食的话——亲自动手?难道对方就没有侍从或者仆役?若真是如此,可真是凄惨的家伙。

但如果这背后有其他兄弟的影子……或者他们母族的势力……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问话?”马加锡亚反问。

“我有所罗门。”押沙龙理直气壮地说,“想想吧,如果你现在不回答,我会去找所罗门。然后你就不得不在我们两人面前——或者还要加上阿尔玛——把自打你诞生起做的一切龌龊事都抖个干净。”一顿,他又补充,“你比我更清楚,他就是那种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

“……”

他们两个,对所罗门的看法倒挺一致。

马加锡亚叹了口气,本应令人感到崇敬或是畏惧的冷酷面孔,此刻竟充满了人性化的嫌弃。嫌弃押沙龙怎么这么多事。然后,他明智地选择了妥协。

“我在旅行。”

“旅行?”

“啊,是的,旅行。离开一成不变的领地、喋喋不休的下属、无趣至极的对手、重复不断的杀戮,在其他种族的土地上旅行。起风时便乘风而行,降雨时便顺水漂流,雷鸣时便驾驭电光,途径了众多的山脉、平原、荒漠、冰川、熔岩……直到在耶路撒冷,被你的味道所吸引。”后面的事,就不必重复了。

押沙龙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他唯一的感慨是:“……你还真闲啊。”

“你又在忙什么?”马加锡亚反问。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问话?”押沙龙终于逮到机会把这句话还了回去。

“别自大了,我对你想做的那些事没有任何兴趣。”恶魔的目光落在约旦河沿岸处,他和押沙龙被一道桅杆所分隔,却看着一样的风景,“这条水路我也曾走过。有时是这样整齐划一的农田,有时是流着血的尸横遍野,更多的时候却没有一丝人烟。土地就在这里,你们存在与否、占有多少、争夺什么,又试图留下任何痕迹,这一系列行为于世界而言毫无意义。企图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事;但是看着人类一遍又一遍重蹈覆辙的徒劳,倒是不错的消遣。”

“有没有意义,可不是你来决定的。”

马加锡亚耸肩,本身对这段对话就不感兴趣。况且如果“说服”有意义,错误和愚蠢就不会重复成千上万遍了。

自己被小看了。押沙龙不忿地挑衅,“我倒要知道,你觉得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自由』。”眺望着远方,马加锡亚漫不经心答道。

“对一个身陷囹圄的奴隶而言,自由确实足够奢侈了。”押沙龙反唇相讥。

“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不过所谓的自由,实际上也是不存在的。但即使这么跟你说,你也不可能明白其中含义。”马加锡亚懒懒地伸了个腰,“因为人类是如此喜爱作茧自缚,即便没有外力,也会用自己创造出来的价值、理念、律法……用一切所能想到的方法束缚自己,不被控制就无法生存下去。”

押沙龙微微皱眉,不想承认是真的没听懂,这其中至少有对方故弄玄虚的错。

恶魔忽然越过桅杆,轻盈地跳跃到押沙龙这一侧来,健硕的身躯似乎并没有重量,停在横桁上时押沙龙甚至没有感觉到一点下陷。他稳稳地站在少年身旁,弯下腰,魔魅的金色缓缓流转。

“所罗门是你的兄弟。”马加锡亚咧开嘴角,话语里带着淬了毒的恶意,“你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是另一个暗嫩?”

瞳孔一阵紧缩,押沙龙握紧横桁,一个回旋鞭腿扫了过去。马加锡亚伸展手臂,满不在乎地向后倒去,身影随风而逝,落地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气里,也重重地敲击在押沙龙心尖上。

押沙龙蹲立横杆上,半天没有挪动。先前那些开阔的风景、美好的遥想倏忽间远去,唯有褪去丰满外表的露骨现实伫立在他面前。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阵寒意弥漫。远离王都久了,他甚至有点忘记自己的身份,还有所罗门的。

他们是兄弟。

继承了大卫之血的兄弟。

“对你而言,他还是不要长大比较好,不是么?”

***

接近加利利海的时候,因为倾泻的湖水忽然进入狭窄的河道,水流变得湍急多变。船员们收了帆,纷纷到第二层船舱拿起桨,阿尼安站在船头,一边观察水势一边指挥。船身在涌动的暗流中不断晃动,木头发出一阵吱呀声响。

直到某一个瞬间,帆船忽然投入了加利利海浩渺的怀抱,于是一切就平稳又舒适了。

所罗门跑到船舷,踮着脚尖,下巴垫在船舷的围栏上,即使被风吹僵了脸,还是兴奋不已地观察来往船只和不断接近的港口。最先能感觉到的变化是声音,那些不断装卸的货物碰撞、来往的牛车轱辘转动、商人站在高处不断吆喝。对所罗门而言,整座城市仿佛从安静的纸面一跃而出,一下便喧嚣来。

“这就是基述了?”

“这里是东玛拿西。”押沙龙走过来,顺脚踢了个箱子给男孩,“基述在更东边一点的高地上。”

以色列十二支派中,玛拿西的领地是最奇怪的,因为没有其他任何支派像它一样,领土被约旦河分割成了东西两部分。其中东玛拿西与基述接壤,各方面倒是变得与亚兰人有些接近了。这里的男人更为高大壮硕,女人的服饰更为艳丽分明,像是一泼浓重的染料化开在空气里,于是一切都变得明亮热烈起来。

锚定帆船后,木板被搭在港口的停泊台上,押沙龙还没来得及反应,所罗门就像野放的山鸡一样呼啦冲出去;踏上陆地不到一秒,左脚绊右脚一下向前扑倒。他困惑地站起来,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整一只蠢笨的鸭子。

船员趴在围栏处发笑,押沙龙也忍着笑,走下船梯把所罗门提起来站好。

“你小子平衡性不错嘛。”阿尼安跟在他们后头下船,拍了拍押沙龙后背,“以前搭过船?”

在他们身后,拉伊甩开试图牵绳的水手,机敏又帅气地从船舷一跃而下。小黑驴倒是撂着撅子发出不配合的叫声,被几个船员又拉又推地从船上弄下来。也许是因为有四条腿的关系,骏马和驴子在陆地上倒站得挺稳。于是押沙龙索性让所罗门骑着驴,自己牵着缰绳,准备徒步走过这段拥挤的集市。

“对了,这个你忘拿了。” 阿尼安从腰兜里里摸出几个羊骨骰子,放在所罗门手心,又递给押沙龙一个纸包,“我有一个朋友在基述的艾萨玛逊,给王宫家宰打下手的,他叫丢尼修,你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认出这个老酒鬼。替我带给他吧。”

“这是什么?”

“硫磺,亚拉巴海特产。听说是他们某个法师要的。无论如何,这么一点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坏处,就是小心别烧起来了。”

押沙龙接下纸包,闻了闻,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正打算把纸包塞进包裹里,又想到会熏出臭味,于是朝所罗门招手,趁他弯腰时一把丢进了斗篷的帽子里。

“?!”

不顾所罗门的抗议,押沙龙拍拍手,“你倒是放心,不怕我私吞了。”

“那是当然,您怎么会看上我这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呢,押沙龙殿下?”

押沙龙一惊,但是阿尼安摆摆手,不欲多说,转身便回到船上,和水手们一起滚酒桶了。看其他人神色自若的模样,大抵是一点也不知情的。押沙龙想了想,连着皮套解下短剑,塞进了靴子里。

所罗门还在够自己的帽子,他也闻到臭味了,“你自己不也有帽子吗!”

“作为目前你能提供的仅有一点的用处,你就老实拿着吧。”

押沙龙牵着两头坐骑,慢悠悠地走进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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