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1章:当年洛阳宏图展 今夜长安风云变……(2 / 2)
这次是洪洛天的话被别人打断,正当他出尔反尔捉弄顾清玄的时候,正当顾清玄终于要动气的时候,一个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人意外地出现,来到他们面前。
一只纤长的手挑起狼皮,身后的丫鬟转手接过,披到她单薄的肩头。
她一旋身,端臂正立于他眼前,那一刹那,天下倾覆。
她微微低眼欣赏了下身上的狼裘大氅,抬眼勾唇,对他莞尔一笑,“我看这狼裘,我披也正合适。多谢公子割爱。”
那一双眼眸那般平静,带着天生的骄傲自持,却比狠厉的狼眼更惊摄他的心魂。
轻躁狷狂的肤浅青年如他,第一次领略到,用美丽来称赞一个女子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眼前的她,不是绝色,却已倾国。
她就是沈岚兮。
那一日,青云酒楼内,洪洛天戏弄顾清玄一场,顾清玄送出了那张狼皮,可得失完全相反——三日后,洪洛天的心上人沈家大小姐沈岚兮,与沈家断绝关系,和顾清玄私奔,双双赶赴长安,私定终身,结缡相许,生儿育女。
而洪洛天终生未娶。
光阴荏苒,白云苍狗二十三年过去,当年洛阳酒楼中放纵饮酒空谈天下的贫寒书生已经成了当朝正二品户部尚书,正与新任丞相卢元植对坐饮茶谈论政事。
这是景泰元年腊月十五日,新皇继位的第三个月,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再过十天便到年底休朝之期。
卢元植翻着顾清玄写的条陈,眉峰蹙起,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要扶持农商?”
“因为要防止百姓造反。”他波澜不惊地回道。
“嗯?”卢元植莫名其妙。
“因为只有让百姓吃饱了,我们才能帮陛下坐稳江山。”他补充说明。
“嗯……”卢元植还是觉得云里雾里,若有所思地低吟着,显然对顾清玄呈到政事堂半月之久的这封万言《议安民兴国疏》不想多上心,“两者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百姓其实很好哄,不像当官的同僚们,跟朝廷要了权了又要钱,要了钱了,又想要更多。大多百姓都是很单纯的,他们知道朝廷不往狠里剥削他们就很好了,所以只要他们吃饱了穿暖了,给他们营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他们就会安心种地,按规交税,为皇上歌功颂德,不会关心皇上是谁,自然也不会反对谁当皇帝,也不会去打听朝廷里谁在掌权,分不清政事堂御史台的区别,甚至连丞相是谁都不知道。什么家国大事政令推行,除了在酒桌上胡扯几句,他们才不会关心。他们不了解,我们就能犯错了。也不会有书生秀才写酸诗骂朝廷,就算有人骂了,那也是清醒的少数,我们可以把这少数定为‘贼逆’,指责他们不知感恩心思不正,还会有百姓帮着我们指责他们……”
“帮着我们指责他们?那需要我们诱导吗?”
“不用,百姓是我们诱导不了的,他们知道那‘少数人’说的是对的,他们不是怪那些人骂朝廷,而是怪他们说出事实。大家都在做梦,先醒过来的人就能大声喧哗吵醒别人了吗?那是非常失礼的呀。‘太平盛世’里,大多百姓都是很脆弱的,就像睡着的小孩子,他们听不得锐利的声音。”
他最后又强调一遍。“所以我们必须得让他们吃饱饭,就必须从扶持农商做起,富国才能安民。”
卢元植听着,收起眼神中的兴趣流露,仍是一副敷衍之态,继续往下看,又问:“你为什么建议朝廷出银子去资助什么读书人?而且是在眼下,国库这么紧张的情况下?户部尚书大人?”
他不假思索回道:“因为要防止他们造反。”
卢元植终于又抬头拿正眼看他了,露出诧异之色:“读书人造反?顾大人,你喝茶都能喝醉吗?”
顾清玄深知卢元植没有将他这份呕心沥血所作的条陈放在眼里,渐渐也失了耐心,而声色不动,抿了口茶,回道:“丞相大人,你我都是寒门出身,科举入仕,身为曾经的读书人,应该还记得为了考取功名寒窗苦读的艰辛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朝廷出银子资助读书人,那天下读书人都能安心读书,而且会感激朝廷,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作为第一人生理想,就不会乱想别的了,也不会再有心思去写什么酸诗滥文骂朝廷,自然就安分了呀,连他们都向朝廷交了心,何愁天下百姓反朝廷?还有什么人会作乱造反?就算有,也是一些无知无谋不成气候的莽夫的罢了,好对付多了。这样天下不就太平了?大齐不就昌盛了?陛下的江山不就安稳了?”
闻听他滔滔话语,卢元植面色几变,沉默一会儿,之后却把条陈合上了,随手放在茶案上,面上浮现一丝阴鸷的冷笑,口中沉沉念道:“天下太平……大齐昌盛……江山安稳……那你不就是第一功臣了吗?哼,哼,顾大人,看来你是筹谋很久了……为了司丞之位,真是煞费苦心……”
顾清玄隐隐咬牙,一时不语,伸手收回那份条陈,“看来是下官上疏不当,怪不得丞相大人压下久久不议,那下官申请自撤就是,不劳丞相大人费心费力了。”
“至于司丞之位……”他起身,欲作别,又道:“下官自然是煞费苦心,就为了丞相大人当年承诺予我,这么多年,丞相大人也知道下官是如何费心劳神的……”
卢元植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仰面与顾清玄对视,“那如果告诉你,陛下有意将左右司丞之位归于他人,顾大人是不是会失望透顶?”
会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
新皇登基,卢家长女为后,卢元植坐上丞相之位,新皇事事仰仗卢元植,如此志得意满之时,他才不想别人分功威胁到自己。为了独揽大权,他就开始铲除异己消除威胁,不但之前的敌党被一一除去,连之前的同党也终日惶惶,无论之前是有功还是有过,卢元植似乎都没打算放过。
大业成,棋子弃,顾清玄早已猜到会轮到自己,但心里始终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卢元植还需要自己暂时不会背弃自己,毕竟近二十年的联手,更何况他们还有儿女婚约……
可是这一刻,最后一分残念也濒临破碎。
顾清玄一步步往后退,漠然附礼:“我只是一个庸碌无能的普通官僚罢了,唯有听任上官调遣,哪敢有所异议?这等事全由丞相大人定夺就好,下官告辞。”
他一转面,冷漠的眼色立时闪出凶狠野蛮之光,令人胆寒。
“且慢。”卢元植却唤住了他,讽笑了一下,道:“‘庸碌无能的普通官僚’顾大人,老夫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他驻足,闭眼,缓和了神色,无言地回身面对卢元植。
卢元植也已起身,向他走来,尚未言语,忽有管家来报,“大人,到喂食的时候了。”
于是卢元植掠过他,往外走,领他一起走向卢府后院。
这是他熟悉的卢府,也是他不再熟悉的丞相府。
穿过重重画栋长廊,一路华彩新景,假山怪石,光滑如洗,婢女仆从,呵气成云,府中陈设奢侈大气,处处精致,正堂中换上了御赐的匾额,描花玲珑宫灯上写着一个个扎眼的卢字。卢家的后院也经过了新建,奇花异珍,楼台亭阁,不亚于皇宫御花园的气派。
花园中间有一个铁笼,这是以前就有的,里面是卢元植养的宠兽,一种西域狼犬。
卢元植偏爱这种凶猛刚烈的巨兽,但是他不喜欢它疯狂的成长速度,这种狼犬在他府中养尊处优食肉嚼骨,不过三四年就会长到一人高,进入成熟期,野性显露,开始日夜狂吠,凶恶无比。
他不喜欢,所以他养的狼犬都是长到这个时候就停止了生长。
卢元植走到铁笼前,亲手投喂笼中狼犬吃肉,他身着常服,挽袖直立,爱惜地注视着笼中的巨兽,时而弯身给它顺毛,宽它脖子上的项圈。
看此状,也不难理解他的夫人曾打趣说他待自己儿子都没对这狼犬好。
他摆摆手让管事与下人退去,院中只余他和顾清玄,还有一匹狼犬。
直到一盘肉都喂完了,他放下盘子,脱去手套,款下衣袖,仍目不转睛。
顾清玄走上前去,俯身看铁笼中吃完了肉伏在地上休息的狼犬,笼中那双凶恶的眼睛也盯着他。
少顷,那眼睛变得不再凶恶,它灰色的毛发根根竖起,全身颤栗,它开始抽搐,喉咙中发出让人心底发冷的呜咽声,白色的沫子混着涎液从它锋利的牙齿中流了出来。
它越来越痛苦,整个脊梁都耸起了,不断哀嚎,或者说它是想发泄自己的狂怒,但他没有了力气发不出那样的声音,就像在遭受凌迟时被割去舌头的死囚。
“终究只是狼犬,不是狼。”顾清玄叹道。
卢元植冷笑道:“就算是真正的狼又怎样?陷入这铁笼中,照样是生死由人定,活得好,是一盘肉,活不好,就是一盘毒肉。”
顾清玄看着那痛苦地做着垂死挣扎的狼犬,心有不忍,“我记得丞相大人说过,这西域狼犬是草原上最凶猛的动物,这样的猛兽,一旦冲破牢笼,必定能掀起血雨腥风,无人可挡。”
“哼,可惜它就是在牢笼中。”
它的呜咽声越来越凄厉……
顾清玄拿过石案上用来切果子的匕首,蹲到铁笼前,拔出利刃,果断迅速地插进狼犬的颈项,狼犬皮毛甚厚,他再加重力道,让整个白刃都嵌进它的血肉中,最后利落拔起,鲜血喷涌而出。
狼犬猛颤了最后一下,彻底结束了痛苦挣扎。
顾清玄平静地起身,被溅了点点血迹的面庞上毫无波澜,擦拭沾血的匕首,擦拭脸颊,擦净双手。
“丞相大人能否说事了?敢问还有何指教?”他的耐心快耗光了,语气冰冷起来。
卢元植失笑一声,叹了口气道,“其实今晚找你来,是想告知顾大人,我们两家的儿女婚约即日取消,丞相府将与晋王府联姻,我儿远泽将迎娶晋王爷之女成硕郡主。”
他话一落音,顾清玄手中的匕首随即脱手,向他飞去,擦过他的髻冠,落到他身后。
冰冷的刀刃落地,卢元植仍心有余悸,双目圆睁怒瞪顾清玄。
顾清玄也怒视着他,原本努力用平静来掩饰的双眸此时坦然暴露野狼一般的凶恶与愤怒,片刻后仰天喘息一下,拂袖而去。
走之前将那把匕首拾了起来,带走了。</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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