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凡尘（2 / 2）

玄一封听见身后闷哼一声，随即是物体落地的声音。他的心刹那就坠进了冰潭——有人替他挡了这一击。

“三岛！”玄一封转身大喊，箭一般冲过去，将玄三岛扶起来。

玄三岛在他怀里抖个不停，汹涌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来。玄一封一遍遍为他擦拭嘴角，可是没有用，很快，他的手上、身上，全是玄三岛的血，滚烫的、火热的，但正逐渐凉下去的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不是傻！”玄一封红了眼眶，颤抖道，“你怎么这么傻？！”

“你活着……比我活着……有用……”玄三岛断断续续地说，“我……除了炼丹……什么……都……不会……”

“对对！炼丹！你赠我的天水丸！”玄一封突然想了起来，急忙从腰间取出那只白玉瓶，倒出天水丸，想要一股脑倒进玄三岛的嘴里。

玄三岛用尽力气挡住了他的手，颤抖着牙关道：“没、没用了……我……我不行了，你快走，将来……替我……和师父报仇！”

他的身体渐渐虚化，这是内丹破碎的标志。玄一封心肝俱裂，眼泪无知无觉地流出来：“三岛、玄三岛……”

玄三岛冲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知道吗……一封，其实……我也……一直……很羡慕……你。我……很怕，我也……很怕……会变成玄五桂……那样……”

“不！你不会！你绝不会像他那样！”玄一封斩钉截铁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的亲人！”

“谢谢……你……一封……”玄三岛说完这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完全化作了紫色的光点，消散于云天。

玄一封怀中只剩一片虚空，他猛一扭头，目眦欲裂地瞪着正向他悠然飘来的玄五桂，心中发誓，终有一日，他要将玄五桂斩于剑下。

但不是此刻，不是在这里。

他的命，是用玄三岛的命换来的，他要珍惜。

玄一封强忍悲痛，蓦地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唿哨。这唿哨是他从前在玄宗逗猫遛狗时常用的，但他不确定此时能发挥作用。

不过一赌而已。

幸而，他赌赢了。

像是在与他呼应，山中传来声声虎啸，紧接着，天雷阵阵，那头风雷虎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玄五桂的脸当即就白了。

他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风雷虎载着玄一封，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由得恼羞成怒。

“回去禀告玄灵子长老，玄一封身边有一头风雷虎，要求加派人手，一定要把玄一封给抓回来！”

玄一封骑在虎背，狂奔下山。

山风如利刃一般割着他的脸，身下的风雷虎见风即长，越来越大。他仿佛坐在一座颠簸的高山之上，仰天长啸，泪如泉涌。

为玄宗、为师父，为玄三岛，也为自己。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已经不能回玄宗了，天下之大，哪里又有他的容身之地？

极度的茫然中，他想起了一张温柔含笑的面容——谢音。

对，他还有谢音。

谢音云游四海，见多识广，他一定能帮自己。

可是，谢音会在哪里呢？

此念一起，再难克制，玄一封急忙策动风雷虎向着烟波台奔去。

烟波台悬浮于玄宗东面的雪桃谷，正值雪桃盛开的时节，亭台内外都纷飞着晶莹剔透的花瓣，如梦似幻，美不胜收。但玄一封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他来到这里是要冒很大风险的，烟波台并未超出玄宗的势力范围，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抓住。

为了找到谢音，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可惜谢音并不在此处。

玄一封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失望，继而自嘲一笑，他怎能如此依赖他人？！

师父神灭的真相。盗剑者究竟是谁？玄灵子为何要嫁祸于他？那些隐隐约约的黑气又是什么？这些问题，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个个解决。

玄一封独立于烟波台上，望着满山满谷的雪桃，想起那一日，他在朝阳殿内献花的场景。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么地意气风发，谁能想到几日之后，他会背负血债冤屈，不得不逃出玄宗……

这时，一阵肆意喧哗从谷外传来，那是玄宗弟子们的声音。玄一封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迅猛，这么快就搜了过来。他只好跃上虎背，再次离开。

风雷虎载着他一直向西疾行，渐渐地，离神界仙山越来越远，十二宗的巍峨宫阙只剩下了遥遥轮廓。不知不觉中，他们竟来到了神界的尽头。

神界的尽头，就是凡尘瀑布。

传说，凡尘瀑布的每一朵水花，都流向人间。

夜晚已至，水晶盘遥挂银河上游，清辉流泻，飞溅的水流犹如在月色中怒放一瞬的昙花。一瞬，只一瞬，盛极而衰，堕入凡尘。

玄一封站在瀑布边向下望去，云浪滔滔，深不见底。很难想象在那下方，就是传说中的花花人间。玄一封看得入了神，全身都笼罩在冰凉的水气中，巨大的轰鸣声仿若暴雨倾盆，从凡尘瀑布，一直流向人间的沧澜海。渐渐地，他的头发、皮肤和衣袍都湿了，玄一封想了想，将湿哒哒的外袍和里衣都脱下来，卷裹住九天剑，放到一边的石岩上，赤裸着上身，上前一步。

奔涌的水流立刻漫过了他的脚背。

皎洁的月光下，玄一封盘坐下来，微闭上双眼，赤褐色的肌肤仿佛被镀了一层闪耀的银霜，在熠熠发光。他露着年轻精壮的肌肉，充满力量的背部线条好似一张绷紧的弓，整个人犹如一尊肃穆俊美的古神像。任谁现在看到在瀑布之上打坐的他，都会毫不怀疑自己见到了远古之神。

传说凡尘瀑布的水，能让神族很快恢复灵力，他需要试一试。

神思渐渐远飞，就在这时，玄一封听见了一声极细微的呼唤。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一封、一封……”

玄一封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谢音，就站在凡尘瀑布的另一头，赤着一双莹白的脚，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脚踝，向他涉水而来。

“你、你、你是来找我的吗？”玄一封以为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每次见到谢音，他都有恍惚如梦的感觉。

谢音冲他微微一笑：“当然啊，你如今无路可去，不如，跟我走好不好？！”

他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臂，想要将玄一封牵起。

玄一封的心突突直跳，脑中再次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是不是只要牵住了这只手，他就重新有家了？

这种渴望和期盼，几乎是无法阻挡的。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但他却只抓住了风。

一个黑衣人旋风似的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他纵身一跃，俩人一同坠下了凡尘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