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 / 2)
眼看长信殿的一角飞檐在远处遥遥可见,她顿时一阵心喜,加快了脚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太液池边还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她有心避开众人,走的都是花丛绿树之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最后没留神,在假山中一条僻静小道上摔了一跤。
手掌火辣辣的,定是磨破了皮,她懊恼地抬起手,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怎的这么不小心?”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阿丁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慢慢地转过头,耳中仿佛听到了脖颈咔咔作响的声音。
一声咔嚓轻响,一道火苗突然亮起,点燃了这小小的一处角落。假山边懒洋洋倚靠着假山的黑衣女子,赫然正是皇后本人。
阿丁心跳都停了一瞬,整个人惊慌得犹如看到了鬼魅:“殿……殿下?!”
皇后微微一笑,举着点好的蜡烛道:“我等了许久,你脚程真是有点慢。”
“殿……殿下如何知道我会来此?”阿丁定了定神,问道。
皇后笑道:“我不但知道你会来此,连你要去哪里也一清二楚。”
阿丁勉强挤出一个笑:“殿下说笑了,小的是要去给殿下传晚膳,还能去哪里?”
“是吗?是去传晚膳吗?”皇后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要去长信宫呢,不然,怎么绕这么一大圈呢。”
阿丁脑中飞快想着,一眼看到稍远处太液池的粼粼波光,忙道:“殿下误会了,小的是要去太液池边采些荷叶,让御膳房给殿下做一道荷叶羹。”
“果然是个细心的人。原来是要去采荷叶啊,亏得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赶忙去告诉长信宫呢。”
阿丁悚然,突然想起来当日皇后在椒房殿后廊,也是这般猫玩老鼠般戏弄那三个谋害人命的宫人,那三人的下场还历历在目,而那时皇后犹如能洞察人心一般抽丝剥茧,将那三人所有的心思都抖落在人前,她背心发凉,暗自后悔,自己怎的如此蠢钝,这些时日接触下来见皇后为人宽厚好说话,便不由得心神松懈,竟以为自己能瞒过她的双眼。
但是,皇后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还拿捏不定,便也不想就此认输,试探道:“殿下这话可就冤枉小的了,自从来了椒房殿,这些时日除了奉殿下旨意去见周妈妈外,小的绝没有和长信宫有任何来往。殿下若不信,小的可以对天起誓。”
“不必了。”皇后笑嘻嘻道,“你不必起誓,只需把你胸前暗袋里那张纸还给我就是了。”
阿丁心神剧震,话音终于带上了颤抖:“……什……什么纸?”
“就是今日小满在你面前摔了一跤,你趁机踩在脚下的那张纸。”皇后一语拆穿了她的所有遮掩。
阿丁颤声道:“殿下……殿下都看到了?”
皇后轻松笑道:“这个自然,不然,你以为小满那平地一跤是谁让他摔的?”她微微屈指一弹,一粒小石子打在对面太湖石上,发出一声轻响。
阿丁简直要糊涂了:“殿下如此作为,到底所为何来?”自己也就罢了,在她看来,皇帝待皇后不薄,可皇后却背地里这样算计他,简直比自己的作为还叫人不齿。
皇后慢慢走到她面前,探出手来从她怀中轻轻取走那张然了血迹的纸,对着烛火一照,发现上面写满了蒙学三字经,顿时笑了:“果然,是个西贝货。”
阿丁忍不住生出怨气:“皇后得了这个预备如何?交给太皇太后还是太后?”
皇后一脸稀奇地看着她:“你不是正打算用这个去长信宫领功吗?都是一样的作为,为何反而看不惯我了?”
阿丁一时语塞。
皇后绕着她走了一圈,摸着下巴道:“怎么,难道只有你能背叛我,我就不能背叛皇上了?”
阿丁手捏成拳,有心反驳,但自己立身不正,根本毫无立场去反驳。
皇后将那张纸叠了两下,当扇子一样扇了扇脸:“你一直谨言慎行,平日里和陈玉儿一般不吭声,其实你和她截然不同。我一直想不通,当日你们几个要留下,阿乙和阿未是自己想留,阿寅和陈玉儿是无处可去,唯有你,本就是善解人意,容貌也不差,这样的人,在哪个宫日子都不会差,所以看起来也并没有十分要留的理由,但你却也选择了留在当时看起来并无前途可言的椒房殿。其实本宫也私下想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大约正因为你聪明,所以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留在我身边,必然会比留在长信殿里有更多机会接触到皇上。所以,你的目的其实还是那一点,为了皇上,为了后宫上位。”
她弯下腰,笑吟吟道:“怎样,我说的可对?”
阿丁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皇后并不介意,她直起身,慢悠悠边绕圈子边说:“后来果然如你所愿,不过几日功夫,我就住进了椒房殿中,你们都跟了来,日日和皇上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近水楼台,你心里必然欢喜。可是举目四顾,却有一个阿未,容色最美艳,我也十分宠爱呵护她,你们几个里面若有人第一个能上位,很大可能就是她了。”
“不过她有个最大的不好,就是先前失手烫伤了皇上,但也可能阴差阳错在皇上心中留下痕迹,所以,你迫不及待,想将她的希望彻底抹杀,叫她真的惹了皇上厌弃,再无可能承宠与你相争。”
“我说的可对?”皇后笑着又问了一遍。
阿丁挪开视线,犹如木雕泥塑一般死不开口。
皇后叹息了一声,走到旁边一块大石上坐了,继续道:“很快,你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你们六人之中,阿寅出身针线房,自然她针线最好,不过她最近被我罚去柴房睡,又不准她碰针线,所以,你的机会就来了。若我没记错,你在长信殿似乎也曾在针线房里做过活计。”
阿丁的心骤然一缩,她终于也体会到了当日那三人的谎话算计被皇后一一拆穿时那无处可逃的绝望心情,思及她们杖毙时血迹斑斑的模样,她忍不住战栗起来。
“本宫当时就很奇怪,阿未那截袖子断得有点太轻易了,匆匆一瞥间发现纬线似乎不对劲,本打算事后细看,却发现那衣裳当晚就被人怂恿着烧掉了。其实若是嫌晦气,撕碎了出气也可以啊,这么急着毁尸灭迹,想来定有蹊跷。”
一阵风吹来,烛火有些摇曳,皇后伸手护住火苗,影子映在高大的假山上,犹如一团黑漆漆的巨兽。其实人心底的巨兽,远比影子更大更可怕。
“本宫既然猜到阿未这无妄之灾的来历,自然不能责怪她,索性坦然告知,你们之中若是谁想争宠,大可不必顾忌我。我也不会怪罪。”
“原来皇后这番话,是存了请君入瓮的心思。”阿丁心中怨愤,忍不住抬头讽刺道。
“这可就冤枉我了。”皇后笑笑,“本宫当时是真心实意如此想,若真说有什么私心,也是不想再有人遭受不必要的算计,你们中若有人想上位尽管去算计皇上好了,算计同伴算什么本事?难道这后宫除了你们几个就没有女人了吗?这几千宫人,上京这数百官家女眷,可有的是后来人呢,你一辈子都算计不完的。”
“皇后现下已经稳占上风,大可以轻描淡写。”阿丁终于撕开顺从沉默的外表,露出尖锐嘲讽的冷笑,“若说皇后当真如那日所言的豁达贤德,心里没有一丝半点想独占皇上的心,小的打死也不信。”
皇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她下意识换了个坐姿,也没有直面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我放手让你去试了,是你自己没有成功。”
一句话便将阿丁打回原形,她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顿时烟消云散,肩膀再度垮了下来。她垂下头,涩然道:“小的背主求荣,殿下也将我杖毙吧,只求罪不及家人。”
“其实。”皇后道,“我今日是临时起意,不想你如此见缝插针,一头就撞了进来。之前去长信殿,你们两人随我同去,想必殿内太皇太后在交代我,殿外也有别人在交代你们,阿乙我不怀疑,但唯有你,我实在难以放心。若如今是在椒房殿也就罢了,随你如何。可现下是在紫宸殿,皇上的事容不得半点风险。少不得只能狠下心来除掉了。”
阿丁枯坐在地:“小的既然败露,甘愿受死。”
“但是今日里,你除了偷取证据之外,却还做了一件让我大为意外的事。”皇后神色中没了轻松笑意,审视地看着她,“那支簪子,不仅玉儿有,阿未也有,放在她自己的梳妆匣里。可是太后的内侍去翻找东西时,你为何指着你自己的床铺说是阿未的?他们没有从你的梳妆匣里翻出东西,阿未能逃过一劫,这是你的功劳。”
“可是本宫却有些糊涂了,你不是恨她,想取而代之吗?为何祸事临头却要冒险去帮她?要知道当时但凡那内侍机灵点,带走你们所有人的梳妆匣,或是太后非要追究到底,再让人追查下去,那你的谎言就会立刻被拆穿。”
阿丁木然道:“许是小的良心发现吧。”
皇后点了点头:“虽然时日久远,但到底还算知道愧疚,亡羊补牢,那还有得救。”
阿丁猛然有所感悟,心慌意乱地抬起了头:“殿下此话是何意?什么……什么叫时日久远?”
皇后静静看着她,阿丁怔怔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就崩溃了,忍耐已久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下,这些时日以来死死压抑在心底的的悔恨,茫然,无措,担忧,懊恼,全都一股脑涌了出来,她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针对阿未,为什么又要帮阿未,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情,其实都来自于当日一个转身,透过打开的窗户,无意间看到了三个人去往库房方向的背影,她认出了那三个人,但是在皇后询问时,一向明哲保身的她没有开口,也没有坦承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在四散搜查时有意无意避开了库房的方向。
若阿未就此死去,或许她会伤心悔恨一阵子,等时过境迁便抛之脑后。而阿未却如此命大,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她的存在,她略带沙哑再不能恢复如初的嗓音,高高拉起遮挡脖颈瘀痕的衣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阿丁当日自己的见死不救是何等的不堪。也让她忐忑不安,生怕阿未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后得知实情,那时面对自己的恐怕只有无间地狱。所以无论如何,阿未的上位之路必须掐死,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了自己的性命。
“你当日袖手旁观,之后又变本加厉暗下狠手。本宫今日将计就计,原本的确有除恶务尽之心,但是阿丁,你的一时善念救了你自己。”皇后笑得慈眉善目,正当阿丁错愕地抬起泪眼以为绝处逢生时,她话锋却又一转,“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宫有一件事吩咐你,若是你办好了,便饶恕你的背主之罪。”
阿丁抬手擦去眼泪:“殿下请吩咐。”
皇后有些惊讶,这丫头说哭就哭,说停就停,如此收放自如,倒也是门能耐。她将那张假证据铺平在大石上,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支笔,打开瓷瓶,将笔伸进去蘸了蘸,然后提笔在纸上空白无污处写了几行字。待到字迹干涸后消失无踪,她才点了点头,叠好纸交给阿丁。
阿丁不敢接:“殿下这是何意?”
“你之前预备如何,仍旧照做就是了。”皇后意味深长。
阿丁看了眼那张血迹斑驳的纸,又看了眼皇后:“殿下这是……反间?”
“不。”皇后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缓缓摇了摇,“这是我效忠长信殿的证据。你也不是自己去的,是本宫让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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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真是命途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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