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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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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符手上动作一停,怒道:“那家富户在哪?”

“后来起义军杀进城里,见到大户就冲进去抢粮食、抢金帛,杀红了眼,动辄便屠人满门,听说那一家人也没躲过去。”

“哪家起义军?”刘符冷哼一声,“要是将领还活着,我哪天亲自登门拜谢他。”

王晟无奈地笑笑,“如此短视之人,岂能长久?那时正是群雄四起,各露头角之时,四海混沌,世势幽明,如此之人,如过江之鲫,引得中原处处烽火连天。哎……”他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可真是民不聊生……”

刘符摸着他肚子又隐约闹腾起来,拍了拍他,打断道:“仔细一会儿又疼了。”他抬头想了想,“那时候我多大?嗯……八九岁吧!”

王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刘符问:“怎么?”

王晟摇了摇头,含笑道:“王上小时候应当很淘气吧。”

“哪天你问问咱右将军不就知道了?”刘符卖了个关子,“幸好我家这边乱的晚,不然哪有命活到现在,不过——嘿嘿……”他笑道:“等我长大了,也正是天下乱到头了的时候,你说他们争来争去,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若是未遇到王上,臣也不知正在何处了。天下乱得太久,人命贱如草芥,到如今,也该是太平的时候了。如今强弱渐分,统一易、太平难;立国易、守土难,臣每一思及……”

“好了景桓!”刘符截住话头,换了只手揉,“不都说了别想这个了么,再叹气仔细一会儿又痉挛了。”

王晟按住他的手,“王上累了吧?臣无事了。”

“少来,”刘符拨开他,“你刚才又差点犯病,还无事呢,我手在上面能不清楚么。”他揉了这么久,王晟肚子上还是凉飕飕的,刘符忍不住道:“我说景桓,你不会是吃冰块长大的吧?”

见王晟不语,他又自顾道:“哦,冰块这东西贵的很,你个放牛娃、庄稼汉还真弄不来。哎,蚂蚁是什么味道的?”

“有点酸。”王晟答道,他忽然有点担心刘符哪天真去尝,又补充道:“不好吃。”

刘符点点头,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凑近了笑嘻嘻地问道:“景桓,你对太医发火,怎么不对我发火?”

他知道王晟说不出来肉麻的话,所以才这么故意作弄他,要看他怎么办。不成想王晟看着他,不声不响地伸出手,轻轻盖在他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上面,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他了。刘符手背上一凉,又揉了两下就停住了动作,他看了王晟一会儿,忽然趴下去“吧嗒”地亲了他一口。

他想起来那时他扯开王晟的衣服,两只手在他身上放肆地游走,王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落在他身上,紧紧抿起了嘴,像是正忍耐着什么,片刻后却忽地神情一松——那时候王晟望着他的神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十余年来,他从没想过,从那样一双清正严厉的眸子中,原来竟会流露出这般令人魄动的爱意与柔情。

他盯着这会儿正靠在床边的王晟,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舒服吗?以后我天天给你揉肚子。”

他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打仗,这话怎么都做不得数,王晟却点了点头。刘符果然很高兴,他翻了个身,倚靠在王晟旁边,给他掖了掖腰间的被子,“听褚大夫说你府里养了只猫,你宝贝的不行,什么时候养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晟愣了一下,含糊道:“没有多久的事。”

刘符忽地坐起来,“那你那一池子鱼不都得吃光了?”

王晟失笑,摇了摇头,“王上放心,池中鱼都无恙,还比春天时肥了些。”

“哦,那就行——你这是什么话,你的鱼我放什么心啊……”刘符又躺了回来,“景桓,累不累?不累的话,给我讲讲我遇到你之前的事啊,你身上都没有钱,怎么活下来的?”

“王上怎么突然对臣以前的事情感兴趣了?”

“我对你以后的事也感兴趣,”刘符拿肩膀撞撞他,“快说。”

王晟一笑,对他无有不应,打起精神,当真缓缓地讲了起来。

中原连年兵燹,疮痍呻吟,大人物们招兵买马、一掷千金,十九岁的王晟每天要考虑的,却是怎么能活下来。他因为认识字,被招进一支队伍里,后来一路做到了主将的幕僚。对他这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这已是极大的器重和幸运了,可他冷眼看着,心里却清楚,此时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就如同随便拿起一本乱世史,翻开一页,在角落中才能找到的名字,固然烜赫一时,却不可能担得起天下。

他于是逃了出去,历史的巨浪浩浩汤汤,他身处其中,就如同一滴水、一粒沙,任由自己被裹挟着急驰而去,浑不知到底会去向哪里。为了避乱,他辗转来到了蜀地,做起了教书先生,在战乱之中,那里就如同一片桃花源。他在村落里办了学堂,却发现收上来的学费还不够买书,只得又敲开了大户人家的门。世家显贵只会请硕师大儒,自然瞧不上他这般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也清楚这一点,在蜀地又辗转许久,最后终于在一个落魄的大族中站稳了脚跟。这一族家道中落,变卖了许多祖产,书却一本没卖,留下来充当最后的门面,所以书籍倒还十分齐全。

这下他可以放心地借书来读了。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已翻遍了这一家的藏书。他自来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读于他而言是件比吃饭还容易的事,如果他愿意,二十年之后,他也会是硕师大儒中的一个,出入于朱门之间。可他心里知道,他读书不为留文章以传世,更不是为了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他每天打听着外面的情况,听人说着何地遭了兵乱,哪座城池易手,何处的百姓被屠杀殆尽,哪个将军被悬首东门,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兵连祸结,到底谁是擎天架海之人,能解天下于倒悬?

他夜不能寐,披衣而起,热血填膺,愁肠百结。他不知道那一夜自己都想了什么,等到东方微明的时候,他只剩下一个想法,回中原去、回到战火中去、回到马蹄声中去,哪怕他会为此而死——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能等待着由谁来完成呢?

第二日他辞别了这家人,为自己办了一个迟了五年的冠礼,他给自己改名为晟,又为自己取了个字,景桓。

“景桓,那你以前叫什么?”刘符打断道。

“那时朝廷尚在,臣这样的人,自然不许起名字,只能以行第及父母年齿合计为名。”王晟合眼想了想,“或是王四九,或是王五三,臣记不清了。”

刘符躺在床上,忽然放声大笑,惊动了外面的宫人,窗外亮起一串烛火,赵多轻声道:“王上?”

“没事!”刘符草草应付了他,“王五三,你继续讲,然后呢?”

王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是五年之后,祸乱初平,终于到了诸侯坐大之时……”

他自觉怀抱伟器,一朝凭风而起,便可一展经纶。他到东海之滨,得人引荐,见到周发,对他言道:“齐地无山川之险,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又有鱼盐之利,故而为诸侯垂涎之地,且古人云:富不思战,若此经营十数年后,必定人无战心;又,齐地三面邻海,若不西出,待诸侯坐大,唯有束手就擒。今为将军计,唯有以攻代守。当先北取燕、蓟,使燕、齐相连,而后方可出一头地,逐鹿中原。”

周发大善其言,一出手就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官职。他将官印别在腰间,然后便开始夜以继日地忙碌起来,他一点也不觉得疲惫,他要将那一轮红日从茫茫东海之上托起来,让它重新照在这片土地上,于他而言,睡眠与休息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可没过多久,三晋之地的何文带兵南征,洛阳空虚,周发决定立即发兵征伐洛阳。

王晟谏言道:“洛阳四战之地,又无险可守,取下后不出三年便会易手;燕地险峻,得之足以自固,弃燕而取洛,便如舍大求小、弃安就危,将军当深思之。”

周发颇为耐心地听他说完,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如同将水浇在石头上一般,他摇了摇头,抚须道:“洛阳为旧都,有王气,得之可大出于天下。据洛阳而征四方,名正而言顺。”

王晟又劝道:“将军,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取洛阳,祸至无日。”

周发闻言大怒,斥责他危言耸听,扰乱军心,挥退了他,要与众人继续商议东伐之事。

王晟冷冷道:“将军欲取天下,今见小利辄趋之,将何以成大事?”于是解下腰间官印扔在地上,在众人面前拂袖欲去。周发怒不可遏,命武士拦住,要杀了他,却被人劝住,“将军,如今正是广纳英雄之时,不可杀士。”周发纳其言,喝退武士,王晟便大步而出。

他骑马行至水边,被人追上,正是先前为他说情的那人。王晟勒住马,要听他如何说,听那人欲劝他回去,他只高踞马上,对他言道:“人心厌乱,当世必有汉高,不在齐鲁,便在他处,吾当辅之,为其萧、张。十五年之后,周发必素车白马,系颈以组,以迎英雄。”然后更不多言,打马渡水而去。

那时他毕竟齿少气锐,只顾逞一时之快,混不曾想过此言既出,以周发气量,又岂能饶他。后来此言被周发得知,果然命人通缉于他,各城搜捕、画影图形,王晟只得割去胡子,以黄泥覆面,方才躲过一劫。从此之后他便敛了轻狂之气,藏匿锋芒,决意再不轻言。

他知燕地郭槐是怯懦之人,必难成大器,于是向北途经燕地而不逗留,翻越太行山,在上党城下见到了素有雄名的石威。

他对石威道:“河东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西临黄河、东临太行、北接荒漠,又有沟壑深谷,纵横其间,退可凭险固守、进可进取中原。今为将军计,当与何文修好,约以黄河为界,而后先北取太原,太原为河东之根本,府控带山河,取之可固河东;而后当西取河套,以资全国;东取幽、燕,跨有河北,距北而图南。乘中原有衅,则率大军南渡黄河,直取洛阳。如是,西可取三秦,东可割齐鲁,南可向江东,天下不足定也。”

不料石威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先生说的什么话?本来不就该当如此。此事不急,如今我大军困于上党,久攻不下,已是人困马乏,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破敌良策?”

这时王晟一心只想提纲挈领,高屋建瓴,以为如此之事都不过是细枝末节,闻言一愣,“此一城何足道哉?愿将军细思在下方才所言。”

“哎呀我的老夫子啊,我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哪有空细思,这样吧,我先在军中给你安排个住处,此事以后再议。”赵王不耐烦地起身,随便给了他一个官职,让他自己去领官印,然后便迈着大步走了,身上的盔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王晟等他走后,默然坐了半晌,苦笑一声,随后悄然而去,离开了赵军大营。

他于是渡过黄河南下,在洛阳见到了何文。

他对何文言道:“洛阳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又有强敌环伺,为将军计,当另谋自安之术。如今三秦未定,赵垅占据长安,垅乃凡人,不久必为人所并,今不速取,恐为刘符争先。符将寡兵微,仅有数郡,又无坚城,不过五万人便可擒之,若教其取下长安,经略关中,羽翼丰满,踞险而东向,必为肘腋之患。如今刘符势弱,赵垅无能,石威人马困于上党、无暇南顾,周发方才撤兵不久,卒难西向,此正为将军西进之良机。若率大军西入虎牢,立王业于三秦,北通黄河、南取巴蜀,然后东向,便可肇基皇业,以靖四海。”

有人站出反对道:“在下以为不然。此时倾举国之兵西向,洛阳空虚,而虎牢极难攻下,恐怕未得长安,便已失洛阳,则吾等皆成丧家之犬,且如之奈何?前番争襄阳,周发便趁势来攻,致使洛阳几乎不保,此番再西进,周发岂能袖手旁观?如今伐东易而伐西难,故在下以为,应当先攻齐国——”

“以报一箭之仇!好!”何文拍了一下桌案,接口道。他看看王晟,意识到方才有些不妥,于是噙着笑安抚他道:“足下之计,甚合我心。待与周发事了,必如足下之言,举兵西向!不知足下此来,欲求何职?”

王晟这次什么都没再说,作了一揖后便告辞了。

走出洛阳城后,他不禁站住了,仰面悲叹道:“彼苍者天!此群小并驱于中原,各逐蝇利,天下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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