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李清辉摇摇头，转身欲走。明臻赶忙抱住了他的手臂。

“放手。”

明臻摇头。

“我叫你放手，听到没有？”

明臻泪光闪烁，哀哀哭求：“我不会如此浪费光阴了……”

“不上课？不去好好读书，去打所谓的零工？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是这样给弟弟做表率的吗？清国挑选你来，想让你为人中龙凤！沈明臻你呢？为人牛马？”

被如此疾言厉色地斥责，明臻心里也并不好受。父亲去世后极度敏感却又要求自尊的品性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馈赠，宁愿牺牲掉自己的时间也要去弥补亏空。这个人真的一点点也不在意也不考虑自己的家境，自己的感受吗？……明臻虽心里难过，却也明白自己的当务之急，并非是去料理店里挣一些蝇头蜗角的小钱，故而将所有的委屈忍了下去，低头向他道了歉。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争执就这样表面上简单地平息了过去。

明臻劳累一月，身心俱疲，夜晚洗漱后便沉沉睡去。李清辉又去了一趟料理店，找到竹内老板说清楚了情况，领会了明臻一个月的薪水，方才揉着太阳穴坐在明臻床头。明臻缩在被子里，露出温润而棱角分明的侧脸来。

木格窗棂间月光透过，洒下半室的光辉，窗外花影扶疏，万籁俱寂的此刻李清辉似乎才参透了和歌中所赞颂的“岑寂、幽玄”是什么。明臻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显得更为闪耀莹润，让李清辉想起他读过的一个希腊神话，地中海有一个叫塞浦路斯的小岛，国王皮格马利翁不喜欢世俗的女子，只喜欢他自己雕刻出的一尊象牙少女像，许是至诚感动上天，司爱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将雕像变成了真人，同他作伴。李清辉初次读到这个故事，年纪尚小，他咕哝地问父亲象牙是什么样的，父亲反而骂他奢侈。时隔许多年，李清辉看到这个被月华清辉笼罩的少年，蓦地懂得了困扰他童年的问题。

李清辉想起叱骂他时：“我一直待你如亲弟弟”，不由得自嘲地勾勾嘴角。他第一次见到沈明臻是在长沙府衙，那时他跪下给口出狂言的明琛解围，因为李清辉没有走学堂考试的路子，而是父亲保举的，故而之前和这批学生也没有很多接触。当时他便记住了这个长得十分清秀，一看就很有才华，又十分勇敢的少年，后来听说他晕船又生病，李清辉去看望过，两人才渐渐熟起来。李清辉一直以为他在自己心中只是和明琛一样的存在，可是他自己都未发现这份感情何时变了质。是他耍坏心思教他用日语说“你真好看”的时候吗？是自己熟练地用淡奶做拉花给他的时候吗？是他剪掉头发，穿上西装时明亮灵动的少年感？还是他穿着纹着波浪与仙鹤的和服坐在落地窗前，背靠庭院的红叶，小声念诵俳句的时候？

李清辉记得很多个这样细小的瞬间。

翌日李清辉进屋的时候，他正在桌旁做日语课的作业，见他进来也不说话，神情冷淡地盯着自己的课本。

李清辉叹口气：“还生气？”他自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放在明臻面前，上面点缀着缎带和蝴蝶结，打开来看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蛋糕，上面撒着巧克力酱与碎水果片。

“明臻，十八岁生日快乐！”

明臻虽然神情淡漠，那双眼睛却明显地亮起来，随后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啊…哈哈…我都忘了……”

“我问了明琛才知道。”清辉捧着那个可爱的小蛋糕立在他床边：“早知道的话，就不让你这么不高兴了……”

明臻脸又红了，低声呢喃；“对不起清辉哥，是我的错……”

清辉抱着小蛋糕去客厅去，又喊明琛过来。明琛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cake的东西，上面还插了几枚笨笨的短粗的小蜡烛，正在跃跃跳动着火焰。桌上还放了三碗面条，加了糖心蛋和叉烧肉。

李清辉笑道：“这是西洋人的风俗，说是人生日那天魂魄是最脆弱的，所以要吃蛋糕才能抵御魔鬼，还要把蜡烛吹熄许愿望。来吧明臻。”

明臻一脸疑惑的看着蛋糕和其上五彩缤纷的小蜡烛：“我要怎么办呢？吹灭他们就好了吗？”

李清辉点点头：“还要许愿的，可以许三个。”

明臻照做了，然后扶着脸颊思考愿望，他的愿望很多很多，可是到了说出来的时候，却有些无语凝噎。他思考半晌:“我希望母亲可以身体无恙，长命百岁。”说罢便不说话了。

李清辉推推他：“接着许啊，还有两个呢。”

明臻惊讶道：“原来是一人就可以许三个呢？这是不是有些贪得无厌了？要不，剩下两个让给你和阿琛吧？”

清辉失笑，却还是示意明琛来许，明琛做出一副寺院里烧香拜佛的模样：“我希望我、哥哥和清辉哥都学业顺利，早日学成归国。”

清辉装作一脸苦恼：“怎么办，你们俩把我的愿望都许完了。”他凝神苦想了一会，极为认真地看向明臻：“那就愿君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清辉开始切蛋糕，最后，明臻和他没吃多少，松软馨甜的奶油和巧克力倒是一大半都进了明琛的肚子。

……

时光平静如水，转眼到了旧历的新年，明琛与明臻的考试成绩在同侪之中都属翘楚，甚至端方在函电中都出言称赞。

日本人自明治后文明开化，是不过旧历的新年的，而是过公历的元旦，这并不妨碍清国留学生欢欣鼓舞张灯结彩地庆祝。湖南会馆专门包了饺子，邀请湖南籍的留学生相聚一堂。这次聚会上，明臻兄弟二人第一次见到了湘籍留学界的几位风云人物，学生组织的范源濂、杨度，还有一直在报刊杂志与革。命会党间活跃的宋教仁、黄兴、陈天华、刘道一。他们言辞颇为激进大胆，明臻一心向学，对这些事情能避则避，明琛却是听的津津有味，觉得说得有理时还拍手叫好。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李清辉将家里装点了春联、灯笼和大红的福字，看起来和在湖南乡下竟然有几分相似。气氛其乐融融，谁都没有意识到，1904年的下半年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平静安宁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