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高桥还送了崭新的《万叶集》《古事记》给他,扉页上写着“为学当勤勉,人无再少年,赠沈君”字样。明臻十分感激,为自己到日本时间不长,却遇上这样和善正直的老师。最近的一次测验,明臻不负他望地拿了满分,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本该成为荣耀的分数,为他招来了半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挫折和令他记忆深刻的一次挨打。
明臻考取满分的消息被高桥在课堂之上毫不加掩饰的夸奖,一下子传播开去。不少人对他真心钦羡,甚至还有羞涩的日本女孩在目睹他面容后拜托明臻的同班同学递来粉红的信笺。然而细碎的流言从夸奖中也渐渐升起,愈演愈烈。
有人说明臻平日默默无闻,跟人说话还会脸红,怎么可能被高桥老师称赞?有人说明臻在考试中舞弊了。还有人说见过明臻和高桥老师交谈,恐怕题目都漏给了他。
明臻也听到一些风声,涵养极佳的他没有发作,而是默默忍了下去。然而这逆来顺受终于在某日爆发。
那日他去接了饮用水回教室里去,看到三个同班的日本同学正在小声嘀咕着围在他书桌旁翻动他的笔记本。明臻轻咳一声,立在他们身旁。
为首的三木转过身来,看了明臻一眼:“沈君,你知不知道,中国有个词,叫做光明磊落。”
明臻有些恼怒,伸手要拿自己的笔记簿回来,三木却握住不给。三木力气极大,明臻拉拽两下,却纹丝未动,遂怒道:“三木君翻看我的私人物品,叫做光明磊落吗?”
三木凑近他:“沈君,你不如早些改悔罢。”
他努努嘴示意手中的笔记簿,上面有不少高桥先生为他批改订正留下的红色墨水痕迹。“小测验要考什么,高桥老师都给你做出记号了!沈君,你既然是中国人,日语凭什么考满分呢?”
沈明臻皱了眉:“高桥老师只是为我订正了内容缺漏和文法错误的地方,并非提前泄题。”
三木轻哼了一声:“高桥老师凭什么对你照顾有加呢?他这么青睐于你,恐怕也会有意无意告知一些考试题目吧。”
沈明臻轻声细语,一直颇有礼貌,奈何三木咄咄逼人,声音越来越高,跟着他的几个日本学生也在不断帮腔,他们争执的声音引来了几乎整个教室的同学围观,甚至还有隔壁教室的同学。
“我说了,没有。考满分是我个人苦读的成果,没有舞弊,高桥老师的人品有目共睹,绝不会透露题目给我,三木君,你可以跟我去找他说清楚。”
三木嗤笑:“你们就会找老师,找校长,找使馆。一群懦夫,东亚病夫!”
他身后几个日本同学也帮腔叫嚣着“东亚病夫”“豚尾奴”一类的侮辱词汇。教室空气仿佛凝固了,中国与日本的学生默默围观着,没有一个人出言劝阻。
沈明臻气血上涌:“三木君,你够了。我承认中国,现在是弱国,可是我们中国人,就是低能儿吗?不及格是本分,再往上就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你怀疑我可以,我们去找老师说清楚,侮辱我的国家,你算什么大丈夫?”
一记凌厉的拳头朝着明臻的鼻梁打来,明臻堪堪避过,突兀的骨节擦着他的侧脸,让他身形摇晃了几下差点磕在桌角上。
见明臻如此弱不禁风,三木更加势在必得,讥讽道:“果真是懦夫。”
明臻咬牙,恨恨地盯着趾高气扬的三木和身后仿佛魑魅魍魉的日本同学。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儿时,那时父亲在长沙张之洞的幕府中任幕僚,自己与母亲、弟弟在湖南永州住,总有些村中的大孩子胡乱逗自己的弟弟明琛说他爹不要他了,在长沙娶了妾不回来了,明琛哭着来找他,身量不足又从小多病的明臻不顾自己还比欺负弟弟的人矮大半个头,便如小公鸡一般为他出头。小小的明臻,为他弟弟报仇的时候,总是村里打架最狠的那个。
两人扭打在一起,还碰翻了几张桌子,课本、笔记簿和钢笔洒落一地。三木修习过日本传统的剑道柔道,沈明臻因为情绪激动,两个人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来。最终还是有学生大胆地将两人分开,又去学风训导处告知了督导。
沈明臻是清国留学生,而闹事的是日本学生,督导无计可施,报给了清国驻日使馆,很快便惊动了早稻田预科的负责人、日本文部省主管留学事务的官员和公使馆人员。好在有同班同学作证,是三木先动的手,加上高桥弥生也被传唤来,证明沈明臻并未舞弊,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明臻只被告诫再不可在学校斗殴,三木则被记了处分,又被要求向明臻道歉。
这场闹剧处理完毕后,明臻头昏眼花地走出使馆,一轮朗月已经挂在了枝头。从早到晚他几乎一点东西也没吃,眼角和嘴角还有身上有几片打架时留下的擦伤和淤青,隐隐作痛。他如游魂野鬼一般地走,脑海中回荡着日本同学尖利刺耳的讥笑。他心中绞痛难耐,眼眶酸涩,如僵尸般缓慢移动着,却蓦地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明臻惊讶地抬头:“清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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