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折花擘画(2 / 2)
公孙卓心急忙扶他坐下。沈遇竹深吸几口气,终于稳住了呼吸,绀青到骇人的面庞也开始渐渐恢复平素的神色。
他伸手慢慢拭去面上血污汗渍,强忍虚弱,抬眼对满面惊惶的公孙卓心笑道:“这毒发作起来不太体面,让师兄受惊了。”
公孙卓心忧急道:“我这便让宫内的医工——”
沈遇竹摇头道:“不必多劳。”他垂眸凝视着掌中半涸的血痕,慢慢道:“我自通歧黄,心里早有定数。”
公孙卓心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心中一动,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你布置的这一局、乃至执意劝我和雒氏结成同盟,也正是因为料到了自己……?”
沈遇竹温煦一笑:“时间紧迫,我能做的很有限。若能为人铺平一点前路,也算不枉了。”
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态度,更比哀戚自怜的姿态更叫公孙卓心难过。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道:“这件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沈遇竹反问了一句:“于事何补?”
公孙卓心凝视着他,道:“遇竹,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有所补益才会去做的——就像你这番布置,对你自己,又有何补益?”
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愈发加重了语气:“遇竹,死生亦大矣!若真如你所说,已经到了那般关头……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你不做,恐怕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沈遇竹拭净血污,正将染血的袖摆藏进外袍之下,听着公孙卓心这幅郑重其事的告诫,竟只觉得一阵荒唐无稽,失笑道:“师兄!他可是雒易。”
沈遇竹并未察觉自己口吻之中隐隐然的嘉赞之情。或许,世上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雒易了。或隐秘迂回、或高歌猛进,他能以各种姿态,弃绝常人所拘泥的爱憎情感、礼义虚名,扫除一切障碍,处心积虑、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成功;而成功也对他青眼有加,频频成为他的座上宾。即便世间没有沈遇竹,他也绝对能够青云直上,攫取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势。这番布置对他而言,或许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铺垫而已,根本不值一提。虽然他仍常常困惑于雒易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情感,但他还记得,过去雒易对自己直言不讳表示过的厌恨之情,更充分见识过雒易为达目的而展露出的、凉薄甚至是残酷的个性与手段——这样一个聪明而务实、意志强悍的人,若说他会对沈遇竹的去留而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沈遇竹实在无法想象那副场景!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和他只不过是暂借了这同生共死的缘分罢了……”
他置身事外地分析道:“若不是到了这般生死关头。即便抛开世俗繁礼不论,以我二人的志向品性,难道还能作长久之计吗?迟早也要口出恶言,分道扬镳,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兵戎相见……止于此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他顿了一顿,刻意以佻达从容的口吻调笑道:“花木盛极而败,而欲萌未萌之际,才最是动人——师兄,你说是不是这样?”
公孙卓心斜乜他一眼,颇不高兴道:“我是读孔孟之说的,你们那些‘非礼’之事,别来问我。”
沈遇竹粲然大笑。公孙卓心顿了顿,自己却又忍不住忿忿道:“你真正是当局者迷!如果你当真不治,我看他第一个要疯。到时候他迁怒到我身上,发起狂来一把火把这儿烧了,我倒要看你担待不担待得起!”
沈遇竹眨眨眼:“若真有这么一日,我能怎么办呢?只好从九泉之下爬起来,亲自来给师兄你道歉了。”
公孙卓心打了个寒噤,斥道:“你可饶了我吧!”
沈遇竹哈哈大笑起来。转目望向窗外,正是一面错落璀璨的花床,青翠欲滴的绿叶中散落着许多玲珑娇嫩的小小的骨朵,旁侧却有一株木棉凌空拔起,硕大秾丽的焰火般的花,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傲慢地俯瞰着它自甘娇弱卑下的同侪们。他喜欢它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喜欢它那不加掩饰的野心,像是要把那淡白寥廓的天幕一并点燃。四时之中,以春景最美,大半也是因为其短暂而无可挽回。所谓“执者失之”,他并不打算去攀折花枝,做一个妄图能私藏这盛景的愚人——自诩冲虚淡泊的自己,又怎会是这般愚人?
然而,即便明知情逾应分、即便明知不合时宜……在重重包裹的内心深处,隐秘的愿望像是蛹中的蚕,用它稚嫩的足触,羸弱却又执着地抓挠着心壁。
他出神地望着那株木棉,心道:“若临死之前,还能嗅到那香气……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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