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莫测紧绷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下来，筋疲力尽地坐到椅上。他让小啾回房休息，自己则留在舰桥，看着监控中儿子卧室中的动向，一切都安顿好了，才关上屏幕，打开航空日志，记录下今晚发生的一切。他猜测，他和小啾误入了融合者的梦境。

鸫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餐，但在飞船中不并不能够直观感受，因此，直到踱步前往厨房，拿起写着他的名字的热奶杯喝了一半，看着莫测在厨房认真地翻肉饼，小啾在择菜，才醒悟过来已经到了中午。

“你们找到吃的了？”鸫惊奇地问。

“在船底下。”

鸫一愣：“不是说为了安全停泊不要挖开吗？”

“今天早上你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起来，没跟我们去找。”小啾一边把菜放进沸腾的水中，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侧面有条固定的路可以到船底，下面是个冷库，里面什么都有。”

莫测补充道：“检查了一下，食物保存非常完好，仍在保质期内。我们拿了些来，先试试味道。”

鸫面露愁容，但这个表情未免有些夸张：“哇，会不会有毒呀。”

“来，啊——”小啾夹了块肉伸过来，鸫反射性地含住吃掉了。

“好吃吗？”

“好吃。”

“有毒吗？”

“我死了。”

小啾笑着哼了一声，返回去熄火上菜。莫测把肉饼分好碟，端上来，说下餐鸫一个人干活，鸫装作没听到，疯狂赖账。

这天，是他们来到宇宙的尽头最为温馨的一天。尽管各怀心事，又心照不宣。

后来莫测沿着同样的路线，却再也没有找到当时鸫和他的外星男友相见的大厅。

****

在他们离开宇宙的尽头的前几天，整个空间开始崩溃，视界所及之处都是超正方体的碎片，维度骤降，若他们不及时离开，就会被硬生生压成二维。星门的组建已经完成，秦川效应器也检查完毕，只是能量不足，无法开启虫洞，他们没法离开。鸫曾提出由他来激发星门能量，协助跃迁，被莫测严厉打断，差点还甩上一巴掌，他不允许莫鸫以任何牺牲自己的做法，即便他们都一块死在这里。听到这话的时候，鸫偷偷看了弟弟一眼，没再说什么。

然后，他就把小啾按在驾驶座上，强行插上安全带，接上脑桥，小啾反抗不能，气得高声尖叫，但鸫早就把莫测支开，根本没法喊过来。

“我会激发星门，挡住射线和磁暴风，你就跟在我身后。”鸫顿了顿，亲亲弟弟额头，“你要紧紧跟在我背后。”

小啾咬牙切齿：“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开拓，从银河中心到可观测边缘，每颗星球都要踩上一脚，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去地球看雪，不管到哪里，你都会保护我，做我的哥哥。”

鸫说：“我不是你唯一的哥哥，每个宇宙，你都会拥有一个哥哥。”

小啾破口大骂：“放屁，别把平行宇宙那套拿出来！在这里，我只有一个哥哥，你必须陪着我！”

鸫说：“我没法履行诺言了。”

小啾声音尖利地恳求道：“我们一起回达尔文啊！我们一起去见特蕾莎，做莫测和克莉斯汀娜婚礼的伴郎，还有罗伊……”

鸫说：“他说过我会被你杀死。如果我能回来，你就杀掉我吧。”

“自动驾驶系统将在30秒后启动，驾驶员准备就绪，脑桥连接稳定。”

鸫检查好控制系统，看到莫测正往这边赶来，也准备离开，走的时候，擦干净弟弟脸颊上的泪水，掉头就跑。小啾在他身后一边流泪一边骂：“混账东西，王八蛋，良心在天上，垃圾玩意，你敢回来我就把你切成丁，剁烂你的嘴……”

脚下的超正方体开始崩裂，飞船及时，往星门方向调转。莫测赶忙往驾驶室去，跑到一半突然明晰，掉头冲下货舱。鸫连防护服都不穿，只戴上便携氧气罩，启动环境抽空和重力磁场，等到失重让头发和衣襟都带飘起来，就打开货舱门。强烈的光和热从门缝泄出，扑面而来，视界的尽头，就是这个空间的边缘，星门所在。他架上滑板，双手抓紧栏杆，踩上踏板，在短暂的加速后冲出货舱。莫测来到的时候被真空防护门隔开，只看到恰好关上的舱门。

鸫踩着滑板一头撞进磁暴雾中，无数闪电在周围炸开，他关闭了人类的视觉和听力，用电磁波感知环境，开启纳米构造体急速吸收电能，将能量导向滑板，喷发出更多的驱动，一瞬间就提升到第一宇宙速度。他如同一根针，刺穿了危险的雾团，将前路第一个障碍驱散开来，身后的飞船成功穿越这片长达五光秒的磁暴区域。

接下来挡道的是超正方体碎片，超正方体虽然高维于人类及其产物，对低维生物没有影响，但这些碎片已经受到空间崩溃的影响，内部结构不可测地变化，若是撞上，就会变成生死塌缩的薛定谔的猫。鸫面无惧色，迎面撞上碎片，充能完毕的纳米构造体将积攒多时的电磁炮打出，放在地球这一炮足以贯穿一座城市，放在宇宙的尽头，就把一条长达十光秒的通道清理出来。

他们离星门越来越近，危险也从周围的天体碎片变为星门本身。秦川效应器在鸫的远程指示下强制启动，星门开启，但由于能量不足，只能打开空间缝隙，而不能构建稳定的虫洞，如此而来，亚空间里面喷射出来的暗物质和射线反而变成了最危险的攻击。鸫打开一个直径长达一光秒的保护屏障，和飞船同速推进，有惊无险地进入了星门的界限。

进入界限之后，视界所及只有星门和无尽的黑暗，看不见背后的飞船，也看不见喷出来的射线。鸫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步，成败在此一举。星门在能量注满之前，视界不会让任何外物进入，除非星门完全开启，否则飞船只能永远隔在外头。此时此刻，鸫能够进入视界，是因为他已经不再保持人类的形态，否则他也没法提速到亚光速。不过，说起来光凭滑板最多就只能飘飘太阳风，绝不可能达到亚光速，能干成这样，滑板也早就脱离了原本的形态，一松开栏杆，滑板就化为一道暗淡的光消失在虚无中。鸫站在黑暗中心静如水，浑身都浸透在绝对零度下，他拆掉糊在脸上、仅有两个原子厚度的氧气罩，又摇了摇头，马尾松散开来，本来想着把衣服都脱下来转化为能量，却发现身体已经化为光电，若不是仅存的意志和纳米构造体的保护，他早就散为界限中的点。

飞船停在界限边上，小啾左眼看到的是绚烂的射线，右眼是静默的虚无，他清楚莫鸫已经进入了视界，为他们开启星门，但原本不属于星门界限位面的物质强行闯入，结果就只能是扭曲物质，直到这个物质适合这个位面，这也说明，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星门界限。突然小啾的心脏撕裂性疼痛，心室心房要分开两瓣，血液沸腾，呼吸骤停，思维从凝固到闪烁，仿佛过去了很久，但其实才刚到达星门界限，时间被无限拉长，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瞬。

小啾说：“哥，我喜欢你呀。莫鸫，我爱你啊。”

原本乱麻一样的纠缠态突然理直。鸫心脏位置发出强烈的光芒和剧痛，立刻将如同一团散沙的身体拉回来，缩成心脏大小，凝聚最为强大的能量，这是纳米构造体彻底激发之后的形态，此时他已经接近反噬，但说什么也不能回头。

突然之间，鸫以光速起飞，冲进星门，身后整个界限都被这股能量的反响冲击，这个虚无的黑暗像琼脂一样反复震动，在亚光速的共鸣中破碎。视界接触，飞船成功驶入星门。

星门中鸫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残留着他的意志的能量体，在无色的虫洞中穿行，给飞船引路。突然一个人接住了他，莫鸫立刻醒悟过来自己的存在，刹那间身体恢复过来，睁开眼，发现是另一个自己救了他。

鸫问：“你是另一个宇宙的莫鸫吗？”

另一个莫鸫说：“算是吧，时间维度上，我比你要远，是未来的你。”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是来代替我的吗？”

“我是为了能够再见到他才来到这里的。”

“未来的我会跟他分别吗？”

“不止是他，连小啾也会死去。”

鸫说：“我想回去。”

另一个鸫说：“好。”

****

飞船顺利跃迁，从达尔文太空港最远的星门中反吐出来。驾驶限令终于解除，小啾扯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往外冲去，一开始还因为刚拔掉脑桥而手脚不协调摔了一跤。

他先跑向舱门，忽然记起到舰桥看监控会更快，就掉头回去。打开监控室，发现莫测也在里面，莫测摇头说没有发现莫鸫。小啾不相信，直接跑下仓库，把整个底层都翻过来掀了一遍，没有找到莫鸫的身影。然后跑上顶层甲板俯视整个二层，原本已经见惯不怪的精致让他腿软，连忙后退，跑进客厅。

一踏进客厅就能听见脚步的不同，但视觉的变化比听觉来的更快。浑身长满纳米构造体冗余结晶的鸫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而小啾正好站在这汪血池中。听到尖叫的莫测立刻上楼，跑进客厅，眼前是抱着鸫痛哭不停的小啾。

鸫的身体已经被纳米构造体吞噬了大半，脸庞也崩裂了大半，没有一丝生气。渐渐地，纳米构造体又开始生长，冗余爬上还未覆盖的皮肤，一点点地撕开软组织，转化肌质为结晶，成为纳米构造体的一部分。在莫鸠的怀中，他终于变为一具结晶尸体，连同鲜血一起在空气中消散，一点痕迹都不剩。小啾哭得肝胆俱裂。

此时，一直靠自动驾驶的飞船突然转向，莫测和莫鸠醒悟过来，驾驶室有人操控飞船，立刻冲出来。小啾冲在最前面，无论驾驶室中的是谁，都要成为他的发泄对象，为莫鸫报仇。

舰桥并没有锁上，小啾轻而易举冲进了驾驶室，对着座上的人举起枪，破口大骂：“你是哪来的狗崽子滚下来！不要碰我哥的座位！！”

驾驶座调转个180度，那人还连着脑桥，但依然直面枪口：“小啾！冲出星门的第一件事是确认港口和停泊航线，你都没有做！你知道这多危险吗？！”

小啾手中的枪掉到地上，差点没有站稳，晕眩中被后面赶到的莫测扶住。此时，大屏幕显示了确认通知，鸫立刻转回去调整航线，让飞船自动沿着既定目的地停泊。干完这一切，他拔掉脑桥，又转回来。小啾脸色苍白神色恐惧，莫测抿着双唇看不出神色的含义，鸫也不说话，三个人就这么耗着。

“你不是我哥……”小啾突然说，“你是个骗子，混账，王八蛋……”

鸫任由他骂，也不反驳，莫测看着两兄弟的反应，同样默不作声。

小啾还在骂，但已经泪流满面，鸫轻轻拆开安全带，朝他们走去，莫测空出一只手摸向腰间的枪。鸫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继续走过去，温柔地抱住弟弟。

小啾的哽咽屏息一瞬，伸手甩去一巴掌，恐惧地大吼：“滚！！！”

然后，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