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骂了一阵,他在娃娃们身边蹲下来,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娃娃,你说,你们大人到哪去了?说了我们就不拿粮食——”
静了一阵,一个大一点的娃娃嘟哝道:“妈——在食堂——”
“食堂?去食堂做啥?”
“做饭——”
“哦——爹呢?”
“在——在草圈——”
几个人一听,立刻扑向屋后,很快就从草圈里拉出来一个瘦小的男人。
那个男人被架到瓦罐跟前,跪在地上直打哆嗦。
“给你说啦,粮食上缴啦!”
说着,几个人一起从娃娃手里夺过瓦罐,扬长而去。
我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大叫:“欲民爸——冬花爹——”
冬花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颤抖着流泪……
从这个街门进去,再从那个街门出来,我只能跟着看。
房梁上,炕洞里,灶灰下,烟囱中……糜子,谷子,豆子,麦子……有的装在布袋里,有的盛在瓦罐里,有的埋在土堆里……
一直到太阳西斜,那队人都集合到了土街上。
街上,摆着一大堆布袋和瓦罐。
他们把粮食都倒出来,装进几个驼毛口袋。
一个声音叫:“去!把队长叫来。”
一会儿,一个骨架粗宽的红脸男人跑了过来。
“嗬——历其民,历队长,你倒躲的干净!”
“呀——曹,曹主任,您来啦!”历其民搓着两只大手,想跟曹主任握手。
“算啦吧!”曹主任把手一背,“找秤去!”
很快,历其民提来一杆大秤。
“秤!”
“一共二百三十斤——” 历其民怯兮兮地说。
“哼!好啊。二百三十斤!一个队才二百三十斤呀!”
历其民带着哭腔:“前头已经交了两万斤啦——”
“我给你说,十万斤!一斤都不能少!”
“所有的全交啦!”
“什么什么?你这个队去年上报产量二十万斤,粮食都哪去了?” 曹主任忽地板起脸,恶狠狠的说,“就算给你拦腰砍一刀,今年也得交十万斤,你还剩下十万斤哩!十万斤,种子粮饲料粮绰绰有余啦!历其民,看你老实肯干,给你一个机会,十万斤里头缺一斤,就是你瞒产私分!”
一听“瞒产私分”四个字,历其民吓得浑身发抖,“曹,曹主任呀,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知道担当不起就好!瞒产私分,杀头的不少。知道吗?”
“可您——也得把一碗水——端平吧——” 历其民试探道。
“什么!”曹主任立起眼睛,“怎么个一碗水端平?你把话说清楚!”
“三队才交了一万五千斤,都是一般多的地——”
“什么,你怎么不和四队、五队比!也都千八百地,不比你多!他们怎么交了二十五、三十万斤?啊,你说!”
“我,我咋知道,我咋知道——”历其民揉着乱蓬蓬的头发,不再说话。
“告诉你历其民,给你十天,若要再交不上来,就定你瞒产私分!听见啦?”曹主任大喝道。
“听见啦听见啦!”历其民赶紧应道。
“还有,从现在起,家家户户马上灭火封锅,都去吃食堂!”
“曹主任,放心,家家都没锅啦!可,可食堂也没粮了——”历其民低下头,窃窃自语。
“你这个狗球!”曹主任一把搡开历其民,愤怒地大骂一声,“要是再叫我看见房上冒一丝丝烟,我就亲手捣碎你的球头!”
这时,突然刮过来一丝清风,只是没有带着田野的香味,土街上贴地漫起一层尘土。
曹主任骂过“球头”后,把手一挥,“走,去三队!”
那队人立即抬起驼毛口袋,一起向西奔去。
西边,抹了一片晚霞。斑斓的云霞纹丝不动,云外的天空却格外深邃。
大地显得更加辽阔。
那些人只往前走了十几步远,突然停了下来。
只见背靠着迷幻灿烂的天穹,一个白须飘逸的老人,双手背后,纹丝不动地立在大路中间。
“呵!道爷爷!”我惊叫一声。
道爷爷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一群人,霞光映在他们后背上。
曹主任向前跨了一步,盯着道爷爷瞅了半天,厉声喊道:“老汉,把路让开!”
过了许久,才听见道爷爷苍茫的声音:“谷神不死,是谓玄牡。玄牡之门,是谓天地根。”
曹主任听了一愣,“你,你嘴里胡说什么?”
道大爷似闻非闻,犹自说道:“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小子,你懂吗?”
曹主任怔怔不语。
“犬子,听我给你说。车辐条镶在一起,当中得留下空处,装上车轴,轮子才能转。烧制瓦罐,当中得留下空处,才能盛东西。修房盖屋,墙上得留下空处,开了门窗,才能住人。犬子,你说用的是空处还是实处?犬子,我劝你,留下粮食,早早回去!?”
曹主任烦躁地跺脚道:“什么?老汉,胡扯了半天,以为你是个神仙!原来放的还是活人的臭屁!让开,不然,你就是瞒产私分!”
“呵呵!呵呵!” 道爷爷长笑几声,“乡亲们,起来!”
跪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
“呵呵!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乡亲们,大道通天,让开,叫他们走吧!”
大家一起后退了几步,人群里空出一条大道。
那队人抬起粮食口袋,一窝蜂似的跟着曹主任,飞快地消失在远方。
这时,历其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喊道:“大家听好,刚才说啦,从今天开始,家家户户都得灭火封锅,灶火里不能见火,烟囱里不能冒烟。若要不然,抓住一个,往上头送一个……”
他的话还没完,就听一阵“呸呸”声,人群哗地一下散开了。
突然,当空一亮。
一颗巨大的星星,拖带着一片刺眼的白光,从天河上一划而过。
那不是流星。
因为它并没有落地。
而是趾高气扬地在天空漫步。
群星晦暗。
初升的月亮仿佛一块落满灰尘的铜镜。
有人大喊:“呀——扫帚星过河啦!”
道爷爷悠悠叫道:“扫帚星过了河,沙阳人不得活!乡亲们,劫数到了,快回家躺着去吧——”
人群迅速散尽。
我扑到道爷爷跟前,大叫一声:“道爷爷!”
道爷爷吃了一惊,却把头一扭,“咦——历思,你来做啥?”
“道爷爷,我放假啦!”
道爷爷一把扯起我的胳膊,一直拉进庙里,才厉声问:“历思,你做啥来啦?”
“我找我爹——”
“你爹在城里。你不知道?”
“知道。可他不在——”
“下乡啦?”
“没有。”
“他前天就回城去了。历思,你咋来的?”
“雇的马车。”
“车呢?”
“回去啦!”
道爷爷猛一拍腿,“害下啦害下啦!“
“道爷爷,咋啦?”
“历思,你真不知道?”
“什么?”
“挨饿哩!”
“挨饿?”
“历思呀,你没看见吗?人都饿的走不动路了,牲口瘦的皮包骨,站也站不着啦!你想,七、八十里地的大碱滩,你咋的走出去呢?”
“道爷爷,离开学还早哩。我想——”
“想什么?”
“既然我爹不在城里,再说,我离开家也整整一年了,也想你们哩。道爷爷,干脆,我们爷孙就住在一个屋里,一边跟你说话,一边等我爹回来——”
“呃——呃——”道爷爷猛地打了一阵噎嗝,“傻娃娃呵,住下来?住下来等死呀?不行!天一亮,你就走!”
“道爷爷,为什么?”
“你没看见,搜粮队十天半月就来搜一回。这回一搜啊,怕是真就颗粒不剩喽!历思呀,劫数到了——”
道爷爷垂下头。
扫帚星怪异的亮光照在他脸上:面色灰暗,颧骨高耸,再也没有了往日飘逸爽朗的神态。
我心中至高至上的道爷爷,仿佛一尊散了架的泥塑木雕,颓倒在炕上。
浓烈的惆怅和酸楚袭上心头。我突然想起来,挎包里还有满满一包苹果和饼干。
我从肩上取下挎包,把它们一起倒在炕上。
“道爷爷,”我用手搓净一个苹果,“你吃——”
道爷爷厉声说:“留着!”
“道爷爷,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
“留着!天一亮,你就走!唉,还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你走出大碱滩?”
“道爷爷,我真的不想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历思,听道爷爷的话!”道大爷沉喝道。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道爷爷默默相对。
门外,弥漫着森白的光,那根本就不是月光。
“道爷爷,”我来到院子里,指着天空说,“你说扫帚星过了河,沙阳人不得活,有没有科学根据呢?”
道爷爷望着那颗扫帚星,畏惧地说:“半年前它就来过一次,今个又来了。历思,你知道它是啥吗?”
“彗星吧!”
“不,不是彗星。历思,它可能就是传说的那颗太虚星呵!”
“太虚星?”
“二十年前,我师父就说过,太虚生,地不宁,千村荒,万户亡。当时,我问师父,见没见过太虚星,师父说他也从没见过。后来,我在一本古书里看到——”
“道爷爷,书里怎么说?”我迫不及待地问。
“书里说,岁在乙丑,太虚出东方,飘然逸然,信步天庭,过银河,跨牛斗,神圣掩目,众生荒亡……”
“道爷爷,还说了什么?”
“太虚者,道之所化生也。宇宙之初,道化为二,一为太实,一为太虚。太实生而有万物。唯太虚冥冥渺渺,似物非物,还说,人乃至大之物,万亿粒子相聚成形。太虚一出,微粒化虚,复归于道。历思呵,按书上说,太虚星出世,众生死不得死,生不得生,走不得走,留不得留,直要把身体发肤皮骨筋肉虚化耗光,万亿粒子散发殆尽,才放出魂灵,统归太虚……”
“道爷爷,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只有几页纸——”
“还在不在?”
“烧啦!当时又怕,又不信。就烧了。”
“那太虚星究竟是物非物?”
“不知道!”
“也许是哪个古人故弄玄虚哩!你不是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吗,怎么又说太虚化生万物呢?”
“历思,一开始,我也不信。可你看看,这火一灭,锅一封,众生可就真是被赶上绝路啦!唉,历思,这都是劫数呀,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道爷爷,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呀?”
“历思,历思,你听道爷爷慢慢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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