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2 / 2)
程天赐正瘫坐着咬着葫芦头,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的对话上。顾正卿径直走向程天赐,跪得干脆利落,道:“还请道长教我法术。”语罢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跪着笔直,头磕得一点儿不含糊,大有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程天赐:“……”
程恩赶紧跑去给师父咬耳朵:“师父有门有门,你不是想招一个徒弟吗?快答应。”
程恩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把新来的小徒弟扔给师父培养感情,给他师父斟茶递水,他不在身边也能稍稍安心些。自己山高皇帝远,正合适继续祸害人间。程恩的道行不及程天赐,完全忽视了顾正卿说的是“教法术”,而不是“拜入师门”。
程天赐装模作样捋了捋胡子,回答道:“小子,你不愿拜入我门,谈何教你法术呀。”
顾正卿脸煞白一张脸,咬咬牙继续磕头,“承蒙道长不弃,身负血海深仇,此仇不报,不敢轻言其他。”
程恩恍然大悟,顿时不安起来:“那个,如果是蜃海的事,大概已经解决了。”程恩又把近来发生的事情给顾正卿梳理了一遍。后者听后依旧是那个不卑不亢的表情,“还请道长教我法术。”
程天赐摇着从程恩那里抢回来的山水折扇,道:“你呀,因为我徒弟不省事,平添了几分法力。如果控制不当,今后还得是个魔头,这笔账算在我们头上。我教你几个法术,倒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将来江湖再见,莫要向旁人提起我们。”
程天赐心道:嘁,你不愿意,我还不乐意收呢。
顾正卿端正磕头,再拜。
程恩听他师父讲官腔听得头都大了,自己师父是一点亏可不肯吃的。反正他老人家口头上答应了,断不会反悔,便拉了拉程天赐,省得自己师父净说一些有的没的,让小娃子不好受。程恩又讲了些给别人解签时的所见所闻,才把拜师学法术的事情揭过去。
虽然结果不如他们设想,原以为顾正卿的安排这桩事情怎么也该结束了。
不料,第二天一早,顾正卿再一次魔怔,一把火烧了师门里的全部家当。尚在睡梦中的程天赐被烟一熏,黑着脸掀被子跳起来,毫不费力地将始作俑者收拾妥当。
看着一片狼藉,程天赐怒吼:“早点都不是这样吃的。”
黑雾之中的顾正卿,失神愣怔,看着一地的黑炭碎石块,显然没有意识到又发生了什么。
程天赐虎着一张脸,朝尾随而至的程恩道:“这个家伙执念太深,光是压制一两次恐怖不够,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
程恩蹲**,看着同样蹲坐在地上,尚未回神的顾正卿,轻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顾正卿勉强地点点头。
程恩初初把卿子带回师门时,适逢发病。顾正卿让程道士一通瞎折腾,去了半条命,还添了点魔气,自己记忆混乱不清。昨日经了程天赐的回春妙手,算是将自己前半生的遭遇,来龙去脉全部忆起。
根深蒂固。
顾正卿的事情程恩没有跟他师父详谈。但程天赐虽然云里雾里,依着程恩先前说的见闻,最后大概也猜出了顾正卿的来路,于是后来一直没有对顾正卿言语发难。程天赐撑着个酒肚子,杵在两人后头,安静地听着,活像一尊大神。
程恩:“放得下?”
顾正卿没有回答。单看情况,程恩也知是放不下。程恩道:“需要忘了吗?”他还想若不得已,一碗忘魂水喂下去,药到病除,什么鬼执念通通拔草。
顾正卿摇头拒绝,程恩的好意他并不领会,执着地要为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道歉,起身要收拾赔偿。上次也是如此,要撬开卿子的嘴巴比登天还难。可见正卿兄只是性格别扭,不激不行。
程恩长叹一口气,冷声道:“说吧,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家中可有亲人?为何一醒过来就要学法术?”
顾正卿没见过程恩甩脸色的模样,对着程恩风调雨顺惯了,这一时半刻气也上来了,倔强道:“无父无母,家中无人可托。”
程恩丝毫不退让,强硬得很:“既然如此,干脆忘却前尘算了,一了百了,喝了亡魂水,以后好生自在。”
顾正卿犟得像头牛,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委屈:“我跟一个人说好了,要去找他的!所以,不能忘!”
程恩声音比他还大:“你要找谁!”
顾正卿义正言辞:“我要找顾正卿,我跟他说好了!”
程道长霎时间蒙圈了,突如其来的展开让他没办法接着继续套话,吃了瘪,恍惚道:“你不是叫顾正卿吗?”
顾正卿声音又高了三度:“我记错了不行,我不叫顾正卿我姓苏!”
程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手捂着嘴巴,可劲儿憋笑的自家师父,指了指这个假顾正卿问道:“记忆?”
程天赐连连摆手,笑太久了他有点儿岔气,再三保证向程恩表示,以他那深厚的功力断没有把一个人治成记忆错乱的可能。
程恩的名单里,没有另外一个叫顾正卿的人。若不是这位苏公子记忆再次出现混乱,那真正的顾正卿,就有可能在阙廷命陨了。只是这句话,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这个顾正卿刚被程恩捞回来那时,对自己的遭遇一知半解,只知道个轮廓,以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因此入了魔,也是很痛恨自己无法洗去耻辱和冤屈,也是有想过拉着那群人一起陪葬,也是有想过从此忘记过往种种,以后好生过日子。后来想起所有之后,一切都被一个承诺打断。
他原本叫做苏禾,从有记忆开始,顾正卿是同他在庙里一起靠好心人周济长大的。他们一同被迷晕抓上马车,看着顾正卿被抓到别的地方,从此彼此遗忘。他苏禾曾对顾正卿保证过,只要逃出去就一定要去找他的。可惜的是,人的很多决定,即使呐喊声再大,也无法扭转乾坤。
阴差阳错的,他给蜃海报上的名字,报成了想要一直记住的顾正卿。
苏禾深知自己的苍白无力,只好依附于这个救他于水火却不那么熟悉的道士,又担心着对方隔阂自己这个麻烦惹祸精,便一直三缄其口。现下被程恩抓了个正形,只好把头撇到一边,不再说话。
程恩是不知他心思比女孩儿还细,思来想去,阙廷的事是要对他说的,但不是现在。便对苏禾道:“你要不要考虑拜入我门,从今往后跟着我师父外出修行,一路上你可以打探消息,我师父他也可以帮忙压制你体内的魔性。以后或脱离师门,或继续留着,全凭你的主意。如何?”
程天赐急忙用肘子捅了捅程恩,拿眼睛瞪:什么时候我说他要跟着我了?!哪有这么大的好事啊?拜入我们师门难道不要打杂打个三年五载吗?
程恩假装没看出来,继续向顾正卿问道:“但是你想好了,当真不忘了以前的事?”
顾正卿回答地干脆无比,头磕得一点也不含糊:“求道长成全!”
程天赐一句话说不上,气得捶胸顿足。急忙拉过程恩到一旁嚼舌根,“你真要让我带着他,你不怕我路上一个不小心把他赶走?”
程恩把手搭在自家师父肩头,悄悄道:“挺可怜的,那个顾正卿多半已经没命了。我也不能帮他制服魔性呀,还要带着一个魔头,很危险的。我留在山上,保证哪里也不去。”
程天赐白了程恩一眼,傻子才相信你的鬼话咧,却又不知如何拒绝自家徒弟,只好再三强调:“我只把人带着身边啊,路上出了什么幺蛾子我可不管。”
程恩赶紧顺着台阶下:“嗯嗯嗯,天底下哪有我家师父摆不平的事情。”抬手把苏禾招来。
三人皆是行动派,立马举行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拜师仪式。敬茶、磕头、宣誓师门戒律,勉强有个模样。幸好起火的地方多集中在卧房院落,师门的正厅没被烧着。
程恩师门的正厅就同大户人家的正厅差不离,墙面许久没刷,多少有点剥落了。正厅放着两排红木圈椅。高堂只一副四字书法,潇洒的行书曰——“你大爷的”。
程天赐没把自家徒弟坑成,反而被坑,平白捡了一个便宜徒弟,心情不怎地好,端坐在椅子上吹胡子。程恩笑盈盈地带着苏禾念师门戒律:“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师门戒律还需时时牢记,放在心中。第一条、别人都是错的,自己才是对的。锅是该甩的,好处是藏兜里的。”
苏禾:“……”
程恩:“第二,路见不平,拔腿就跑。看不顺眼,抬腿一脚。”
程恩笑嘻嘻:“第三,审时度势,打不不过就跑,跑不过让打得过的人来打,自己打得过往死里打。”
程恩:“哦,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跟天上的神仙过多来往,莫要窥探天机,折寿折寿。一定要当一个让师父满意的好道士。”
见苏禾脸都僵了,程恩嘿嘿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无理取闹?不过还是要记住,不然你师父该不高兴了。”
程天赐长哼一声,以示自己的确不高兴。
程恩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在如此戒律的荼毒下,自己居然还能长成一个知法守法,和蔼和亲的好道士,真是祖上有德,祖荫庇护。
程恩在心里长叹:“真是祖上有德。”
把师门潦草地收拾一番,还做了个简单的拜师仪式,程天赐也得估摸着回到陈庸关了。程天赐拿鼻孔对着程恩,不大情愿地领着便宜小徒弟下山了,临走前还把程恩的扇子摸去了,不还了。能顺利跟着程天赐,苏禾已是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对着师门的石牌匾磕了三个头,面上风淡云轻。
师门牌匾云——日天派。
程恩微笑着目送两人远去之后,把闹火灾的师门收拾干净,关好门窗也慢悠悠下了山。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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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尊(令慈)亲启,令郎(令爱)亡失时于蜃海所遭境遇,所言非虚,故不作赘述,连篇累牍。信封中所携黄符,取之化水,有孟婆汤功效,需者可服,无不良后果。逢此大变,无措戚然洗面者,遑论女儿身,何况男儿郎。马失前蹄不能返,人生流长,还望节哀。吾知此事确难启齿,且牵连甚广,遂以食人为幌,统一口径。但求吾家彭越将军进真言之时,诸位帮扶一二,莫使不法逍遥。上苍保佑,请多加保重。”
这是程恩随那些孩童一同寄出的信。看信的人看完,便化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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