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马(2 / 2)
程道士在京城玩乐了几天,涎着老脸,上彭越府中借了几个小厮,给自己当随从。他抱着一堆玩物回客栈时,一个公公早已等候多时。
那公公笑道:“道长,我家公子愿与道长一叙,请跟我来。”
程恩漠视两旁气势轩昂黑铁守卫和那个明显就是皇家来的官人,当着他们的面把门给关上了。外面的人气急败坏拆门进去时,屋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当天夜里,月朗星稀,天子寝宫的窗户被风吹开,冷风吹进来,一阵花香漫过,皇帝陛下惊醒。天子欲要把守夜的宫女喊进来,至少责骂一顿。门吱地一声打开,走进来一条人。不知为何,皇帝陛下就是知道那人是他想要见的道士,所以一声不吭地等着人上前来。
程恩看着床上那抹明黄的身影道:“闻皇帝陛下想要见我?”
天子道:“不错。小李子果然没说错,你有几分真本领。”
程恩无所顾忌道:“请问陛下紧急召见所谓何事?”
天子没把他这些不敬放在心上,笑道:“我朝向来招贤纳士,道长可愿归顺与朕,一展抱负?”
程恩直道:“皇帝陛下,这世上,本没有仙。您不过是被杨家那群不入流的道士,骗了。”
寝室不亮灯火,只有尚开的殿门照进来的些许月光,程恩看不清床上那人的表情,他只知同雁殊仙君到京中探查洪家时,他与这位皇帝陛下的御笔字画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皇帝陛**上的鬼气,与那个时候同样弥厚。
天子显然不大相信,故问:“哦,程道长又如何得知。”
程恩噗嗤笑道:“陛下不会不知吧?天上宫阙,原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听了不入流的话本子,糅合捏造而来,为满一己之私矣。道家仙法,本是一些奇门遁甲,五行幻术,更只是雕虫小技障眼之法。世间疾苦,承受不住的人总想当然地追寻世外桃源,被不懂行的人奉为真理,发扬光大。凭空而来,无法谓有也无法谓无。那名始作俑者读书人,不巧,乃我门派祖师爷,小道遂得以知晓一二。”
程恩:“世人愚钝,不疑有他,也不想想,天庭的框框架架不就依着朝廷的影儿画过去的吗?若真有仙人身负神力,脱缰之马,何必还非得听从那玉皇大帝的旨意,唯唯诺诺,早就各自占山为王,乐得自在去了。若我是神仙,何苦心怀慈悲,故作万人敬仰的假象。不如趁早荡平人间,普天之下,唯我独尊,难道不是更好?”
一席话噎得皇帝满脸通红,怒道:“放肆,小道士如此糊弄朕,你怕我派人抓了你?”
程恩笑得自然:“不敢不敢,只是祖师爷早已入土为安,而我派后人一向安分守己不生事端。陛下若真要抓小道坐大牢,可真要寻个好借口了。陛下莫要怪罪小道说话鲁莽,小道只是个云游道人,山野蛮气重了一些。今日听从陛下旨意前来问安,想来陛下也对奇门遁甲作戏法子,有一二分兴趣,小道便带上了祖传的宝贝——《奇门炖甲五花戏》,还请陛下笑纳。”
没等当朝天子怒吼,程恩便呵呵地原地消失,龙榻上安然放着一本《气闷炖花甲,五花肉大戏》。
.
清晨第一缕光,程恩出了肃穆的城门,与从彭府借来的几个小厮汇合,一路回到容县。
容县如今可算遭了殃,上一任县令受了昌州州府沈老爷牵连,家底抄光。新来的县令走马上任,接了个烂摊,无数只眼睛盯着,不能犯错也不能毫无作为。整个容县一扫往日的熙攘繁华,突然地寂静严肃起来。
程恩在街口买了一袋香梨,依旧前往以前他住的那处客栈,小蜃海对面的那处。客栈的老板娘不久前生了一个儿子,现在才半个月大。对面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老板一直寻思着赶紧换一个店址,反正生意越来越不好了,出租转让的牌子挂了许久,不见有人来问。
程恩推开客栈门,拎着那袋梨,笑道:“这里可是要转让?”
店主人见了来人,愣怔了半晌,终于道:“大仙?”
程恩同店主人寒暄了一会儿,派下去的那几个小厮,带着一队破烂的小屁娃,前后脚赶到这个客栈。那群娃娃被彭将军家那些不言苟笑,看着凶巴巴的家丁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要被抓去砍头。到了客栈之后,娃娃们见着程恩,认出了救世主,嗖地膨胀起来。肥润眨巴眨巴眼睛惊呼:“程哥哥,那是程哥哥!”
乞丐儿见风使舵的本领高强,方才的心惊胆战全部被扔到九霄云外,腰杆儿挺直,七嘴八舌叽叽歪歪。“程哥哥,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呀?”、“程哥哥快去救曾叔,他被那些官兵带走了,那些当兵的都坏死了!”、“是啊。我们被欺负惨了。”……
他们嘴里的曾叔,其实可以不搭上性命的。
曾叔原本头顶上还有一个上家,管着整个乞丐群。贪心不足蛇吞象,曾叔估计是不满意手里只有这一个小乞丐群,把上家挤兑走了。他有些小聪明,还摸清楚了除了沈家掌管的这堆乞丐儿,上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年前,曾叔在昌州的远郊山林,拦了洪家保镖的去路,使了一些法子,成了沈老爷手下新晋的得力干将。中途惊扰了因为大雪无法下山的一个猎户,那个猎户想着报官,被害了性命。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是程恩拼凑出来的大致。
兴许一切的开始不过是帝王的一个执念,联合几个有本事心眼坏的道士,生出了飞入阙廷的心。但那些个道士眼高于顶,命盘不矜贵的药引子都不肯用。手底下的贺国公突然起了色心,寻欢作乐好,反正抓回来多余的孩子,不用白不用。上位者的欲望是下位者来承担罪责和后果的。人分三等,被上头挑剩下的也没有被无情抛弃掉,尚可发挥余热,让沈家官老爷发了一点黑心财。也不知这堆乞儿群最后会被叫个什么名字。“乞巧”?还是“福禄”呢?
经年累月,阙廷生出蜃海,蜃海之后又多了个小叫花,一环接一环。东窗事发,主子自然弃车保帅。也有可能是主子觉着手下没本事,这么久了却没个成果,借了这阵东风,想弃便弃了。
程恩用皇帝陛下给的银两把这一处客栈盘了下来,又聘了一个在当地有些许名望的老秀才,改造成了一个小学堂。
这堆乞丐儿洗刷干净之后,原来还像个人样,歪歪扭扭逼着念书识字,被彭家的家丁严加看管,一个不听话就打手板,叫苦连天。
程恩笑眯眯地看着那群小娃被先生教训,被小厮们修理,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从孩儿嘴里温柔善解人意的程哥哥,变成了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老谋深算还是这些个娃娃这几日新学的词,用来形容程恩最合适不过。
在这群乞丐里头,哑巴算是非常上进的一个,教书先生总是夸他夸得最多,哑巴也只能很不辛地再一次在这群善妒的娃娃排挤开来。但迫于程道士的淫威,他们还是维持着表面的相亲相爱。
客栈的老板虽然卖掉了此处,一时之间也找不着下一个落脚地,便留着管这堆人的一日三餐。闲暇时便给他夫人跑跑腿,无聊时便于程道长一同在树荫底下喝茶,逗一逗自家尚在襁褓的宝宝。
一日,客栈老板突发问起,这个小学堂究竟叫什么名字才好。客栈是没有名字的,老板是个粗人,接连起了几个名字他夫人都不满意,就一直拖着没有挂牌匾。后来觉着苦心经营,对得起来住店的客人,酒香不怕巷子深,有无名字都算了。于是一直没有个正经的名字。但是程道长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况且挂个名,附近的孩童也可一起来上学。程恩思索了许多日,最后道:“燕来,燕来学堂。”
于是,初秋之时,燕来学堂挂了牌匾,烧了一段红炮竹。
过了中秋,程道士起身告别。把这群娃娃托付给客栈老板夫妇,临行前交代那些彭家家丁,若是制得解药,随着那群小娃想去哪去哪,一切完结之后,最好也都各自回家。原本依着程恩的性子,坐着牛车慢腾腾地欣赏沿路风光,悠哉悠哉走回师门才是他的选择。可在人世当中沉浮久了,程恩愈发地想要躲回师门藏起来,一个人清净清净,而且是越快越好。
本着这样的心态,程恩就把他的宝贝符篆给翻了出来,他刚想燃起符纸,房门就被哑巴猛地撞开了。
程恩捏着一张长长的黄符,张大嘴巴:“咋啦?”
哑巴气喘吁吁,缓了许久才缓过来,连忙道:“我要跟你学做黄大仙。”
哑巴算到程恩想要离开,原来在外头等着,也要跟着一起出发,等了半天没等着,匆匆跑进来。
程恩:“你若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该怎么办?”
哑巴有些着急:“我觉得我应该跟着你。”
程恩想了想:“那你当真想好了,就到龙虎山找我。”语罢,未言其他,传送符便将他送回了师门。
……
七载之后,骁勇军左翼大将军攻破蛮夷,迁护卫军大帅,封西宁候。同年,彭越长子彭之望科举夺冠,彭家一时风头无两。彭之望官运不畅,贬贬擢擢,五年后官至大理寺卿。又七年,西宁候起兵策反,史称武玄之变,次年年初,西宁候称帝,大宴群臣,改国号为承。</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