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苦（1 / 2）

她喂连喝了药。

人类的身子骨就是麻烦，小孩动不动要生病，更何况他亲爹本是个药罐子，谁知托生到这家会否有什么影响。冥城寒凉，本该送他回凡尘的，可他又粘着明池，老赖着不走。一时风寒发热了，明池无计可施，也都得劳自己辛苦照看着。

“那么，睡前故事啊。”女人稍微欠着身，几片蔻丹朝被子边缘压了压，给他夯严实了。“我知道的故事虽多，可都不适合安睡用，”她抬指在他鼻尖上一点，“都比鬼故事还要吓人。”

“我不信。”连说，拉了拉她的袖子，一张脸红红的，还在高热。“姑姑吓我。”

“我哪里会吓人。”她掩着嘴轻笑。“凡世皆苦，每一生剖出来看都是血淋淋的，你是太小，觉得都是故事，却不知痛如切骨，言之涕泪俱下。”她眼皮一低，再闷笑一声。“你爹那人，不是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我那里，还没帮审个半天的案子就坐立难安，回去喝酒了——真的知了天命，白日也会脊骨生寒的。”

连对着她眨着眼，死乞白赖的缠着她。“姑姑若是不讲，我怎么知道怕不怕？姑姑常说我是天择，或许我就是例外呢。这药这么苦，都喝精神了，不说点故事，我怎么睡得着？”

“淘气鬼，死话多，也不知道明池是教了你什么才长成这样。”她表面上稍露愠色，实际语气俏皮亲昵的紧。眼波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再一瞟连，手上把被子拧紧了。

“你既然说苦，我倒是问你一问。”她淡淡念着，“常言人世苦痛，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哪个最苦？你要答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连想了想。“当是死最苦。”他嘟囔。“因老而病，因病而亡，纵有万贯棺材里用不得一毫，更何况娇妻幼子，转念都是他人的了。”他压底了声音，故意耍了个小机灵——“还有阎罗姑姑等着他，堪比下火狱还可怕些。”

她知道这孩子在开她玩笑，也不气恼，“哼。”她抿起嘴，玩味翘起嘴角，面上生出几分不怒自威，又带了点得意洋洋。“若是世人不怕阎罗，这规矩要乱套了。”她继续说，脸和连贴得有些近，“想不到你是个怕死鬼啊，自己的病都不怕，只怕着死，说出去倒丢明池的人——他堂堂龙太子，教出个小怂货来。”

“我不是因为自己怕死。”他哼哼唧唧的反驳着，“我要是死了的话，姑姑要难过，爹爹要更难过的。”他眼睛睁得大大，说得很是认真。她被他逗笑了，又轻轻在他脸皮上捏了捏。“就这么笃定我会难过？”她接着反问，“明池也会难过？”

连仔细地想了想，信誓旦旦的。“肯定会。但是姑姑也不如爹爹难过，爹爹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了。”

这回答令她略有点晃神。一些事闪过她的脑海。等他慢慢长大，恐怕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吧。“好好好。你爹最疼你，我没你爹疼你。”她顺着他的话，敷衍道，寻思这药力怎么还不得上来，好让这小子乖乖睡了。

“那么，姑姑觉得最苦的是什么呢。”连追问她，看起来还精神了，唯有鼻音沉重，字句都黏糊糊的。他又一次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她眯着眼睛看他，并不答，只无奈叹了口气：“好了，闭上眼，你要的故事我想好了。”

连随即开开心心的闭着眼，偷偷留了条缝瞄她。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故事也张口而来。

“有一男子，从小伶俐懂事气度非凡，所有人都觉他必成大器。但六岁祭祖那日忽然晕倒，请了太医一探，发现是不治之症。从此境遇一落千丈，一生贫病交加，死时弱冠不久两鬓花白，壮志未酬。你说，对他而言，是死苦还是病苦？”

“当是病苦。”连不假思索。

“聪明。”她继续说，“死对他而言算是解脱了，此世耗尽时已福报满身，下一世非富即贵。这病坑他近廿年，岂有不恨的道理。”

连故意大幅的点了点头，脑袋在枕上蹭着沙沙响。她便伸出食指，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赏了个板栗。

“好好给姑奶奶我听着。”她一本正经的说。

连暗暗叫苦，只好乖乖把眼睛闭上听着，困意也迷迷蒙蒙上了头。

“这男子病虽苦，可有一女子痴念他。”她见他听了话，也就继续讲。说到这，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会，再开腔时，音调依然平平稳稳的。“这女子命途离奇，虽多舛，但一旦遇了贵人便可改命，青云直上唾手可得。这贵人果然来了，张口便要娶她。”

“这就是姑姑说的……爱别离？”连含糊地问，因为听得认真，药劲上来更快，紧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是这样没错。”她答得平静，见他困了还露出些喜色。“这女子虽万般推脱却无济于事，至此坐拥万丈荣光，心里一无所有了。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小无猜，什么山盟什么海誓，皆前程旧梦，每每想起都是锥心之苦。”她冷冷一笑，又问道。

“你可知，凡俗的女子陷爱别离，有几个解法？”

连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孩子再多聪明灵活也懂不得这么多的，更何况困得很了。

“想你和你爹一样蠢。”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低声笑骂，转而正色说。“笼中之鸟，毛色不同，秉性不一。有一生悲鸣不饮不食短命者，有转投新主承恩求欢者，有刚烈撞笼肝脑涂地者，也有隐忍不发，逮天时趁地利，逃出生天者……女人也是一样。”

连似懂非懂。他睁着眼，迷蒙地看着她，眼睛已经直了。她便用手覆住他的眼皮，示意他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