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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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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踏入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发现有位女子在那里。

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院落老旧失修,砖墙剥落,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一副久无人居的荒芜样子。但这女子的存在看起来太自然了,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气场印证了她出现于此是理所当然的。她应该就是屋子的主人。

连下意识的做了个揖。但是女子对他视而不见,没有讶异,没有问询,也没有呵斥。她只是站在窗边,坐立难安中透着一股望眼欲穿,又藏不住满面的惊惧。她一会牵着袖子,又扯着念珠,时不时在屋里踱着步,最后竟然捏住手帕在眼角按了按。

“若是……”她忽然张了口,声音如银铃,好听得很,却也如铃一样发颤。她没有再说下去,捂着心口向后退了两步,另一手慢慢摸着椅子边缘坐下,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太子要是没事——”

连知道在这龙族的居城内能称为太子的只有一个人。但明池已经至少千年没有回来过了。按道理,就算是旧识,也不会露出这样一副神情。连顿时有些明白了状况。这屋子寄托了曾经主人的情感,正在反复述说她入骨的哀愁。不过,一般情况下,如果他没有动用灵力的话,是不可能窥视这附着在器物上的记忆的——那么一定还存在其他的诱因……他快速扫了眼这间厢房,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直到他的手触碰到了佩刀:

“原来如此。”他心里一惊。

“是湮夫人啊。”他有些惋惜的呐呐自语。

在冥城的府邸里连湮夫人的画像都没有,也不存在任何她用过的东西。冥城是属于夕姬的,如果发问的话,即便不是很情愿,明池也能说出哪年哪月夕帷对这器物做了什么,哀痛溢于言表。而龙神提到湮姬的表情向来是漠然的,他可以轻松地提到湮夫人的任何事,事不关己的,仿佛从没有一起生活过。

连知道,并不是岁月磨去父亲对湮姬的爱意。是他压根没有爱过这个女子。不只一次的明池表达过对老龙王硬塞一桩婚姻的厌烦。如果说这桩强制婚姻有什么他能决定的,那就是——这女人绝不会成为自己的正室。

想想也替她觉得可怜。

现在,连头一次有机会如此生动的去了解这个女人。湮姬极美,若是夕姬在旁,大概会被衬得像个侍女。她比之前在居城内撞见的龙女们更加鲜妍明媚,即便是哀愁和不安的,都显得别有一番韵味……若是没有这等的美丽,她是不可能成为点缀太子的一颗明珠吧。然而明池对徒有外表的装饰并不感兴趣,更何况……他很清楚这女人对自己笑靥如花为的是什么。

爱权尚权乃是龙的本性,明池独子,没有经历过手足相残的斗争,理所当然的坐着太子位置,反而失却了弄权的兴致。而女人不一样……她好容易混到了今天的地位,想要更多也无可厚非。

这么一想,父亲其实几千年都没有改变过。明池行事唯我,狠绝起来分毫不近人情。其实现在想来,给她个正室名分又有什么呢?若是当时真的给了,想必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当然,也不会有母亲的事。

连面上一沉,每次想到母亲总让他感到难受——索性抛开了杂念,专心看起这段记忆来。湮姬依然心神不宁。她巴巴地守在窗前等候着,伶仃的影子尤为单薄,像是风中的一株衰草。过了一会,她的表情突然狰狞了起来,那是由于恐惧被无限放大而产生的扭曲……只在顷刻,龙族不会老去的精致容颜敷上了一层寒霜。

连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封闭的记忆里没有外在的声音和景色,只存在女人慌乱的私语。不过立刻他就知道了答案:有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撞开房门逃了进来。他踉跄着,匍匐了几步,伸着满是血的手指向了湮姬。然后他站起身,一把拖过瑟瑟发抖的女人,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抵在身前像是举着盾牌。他惊恐地盯着洞开的大门。

连认识这张脸。这张面孔和明池几乎一模一样,略微稚气,满脸的血污里绝没有明池的气定神闲。

阖。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自己还得叫他大哥。也就是说,这一天就是——

果然,连看到了紧接着踏入房间的明池。

他感到胸口一闷,暗暗跟着叫了一声爹。

在明池身上看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千年来他沿袭着当年的面貌,连嘴角若有似无的嘲笑都不变分毫。他的步伐不乱,就仿佛一切如往常、来到这里仅为和娇妻亲昵,而非问罪一场可耻的背叛。

唯有手中的刀沉默无言地撕开了含情脉脉的面纱。

斩衰。这是刀的名字。它是一柄刀身如淄的直刀,削骨断金,无往不利。这是明池的爱剑,几乎和明池同样有名——直到上个月,才和玄端一起交到了连的手上。

连按住了腰间的斩衰。刀柄早被明池磨得圆滑温润……手感柔适仿如流水——不——应该说、是柔滑如血。

明池步步紧逼,阖制住湮姬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爹!”这年轻的龙子嘶声叫道,音调里透着歇斯底里的恐惧,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放了我们,不然我——”

“杀了你娘?”明池的声音分外嘲讽,其间暴涨的杀意令阖几乎站立不稳,连掐住湮姬的手指有瞬间松软。

“秋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明池继续说。他眼神一黯,嘴角自嘲一钩,抿紧的嘴唇发出一声冷哼。“我问你,”他慢慢的,充满压迫感地一字一顿——“你对这件事知情吗。”

连捂住了嘴,几乎呼吸不能。

湮姬灰败的表情露出了一丝快慰,她的眼中放出光来,老却的花容忽然浇灌了雨露。“不——”她艰难地,从被胁迫的喉头挤出声音,原本失力下垂的手臂也挣扎了起来。但是阖难以置信地收紧了手指,她的下一个字被直截了当的呛回腹中,面色变得乌紫了。

“阖,”明池静静地看着,慢悠悠的说,语气听来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快把你母亲勒死了。”他嘲弄一笑,这笑容是苦涩而愤怒的,目光森寒——只在须臾,已手起刀落。

斩衰锋利无比,上面甚至未曾染血。

阖的手指松了。湮姬直挺挺地躺了下去,竟不得再说一个字。

阖木然地注视着母亲一刀毙命,仿佛未曾察觉连手臂都被斩断的剧痛。

“爹。”他慢慢的、如难以置信般的轻声说。“爹!”他嘶吼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娘!”

“要杀她的不是你么。”明池淡然答道。“我替你代劳罢了。”

“她可什么都没做啊!都是我——你居然连她都杀!为什么要杀她!”

父子在血水里四目相望。像是觉得烦恼,明池微微撇过头,避过了儿子的目光:

“她默许你来杀我,甚至盼望你了结了我,到了刚才还试着和你撇清关系。”明池慢慢的解释着,他眼神略有些复杂地扫过尸身和断臂,神色多了两分落寞。“真可惜,”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哼。“竟是我亲生妻儿谋划着要害我。”

阖哈哈大笑。他粗犷而悲凉地大笑着,眼泪混在笑声中化作浓厚的鼻音。“爹。”他说。“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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