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乘月几人归(1 / 2)
祭奠知微的家庙是景衡修建的。
位置并不在帝京,是离祖籍不远的地方。说得再详细些,是当年前往桃林的渡口边上。他原本想盖在祖屋附近,被御山阻止了。一怕被断了龙脉,江山不久。更何况那原本就是朱雀的领地,安能造次。
御山知道景衡的用心。这孩子比起知微并没有更多过人的天资,但个性坚韧,而且感恩。在继位当年,对兄长的祭文已经大江南北妇孺皆知了。他后来说,想在祖庙外为兄长单修个私庙。嫂子下落不明,派人去找也是大海捞针——他又深谙夕帷的个性,知道自己飞黄腾达后定然不会主动来烦——可如果她出现在庙宇附近,也许还是能碰上的。
当然肯定碰不上的。御山想,并没有告知女人的结局。
那恐怕是个非常残忍的消息。
他偶尔也会去那座家庙祭扫。一般两三月一次,看一看知微略有些发黄的画像,讲一讲最近的新鲜事情。他和负责看守祭器的人说,如果有鸟来做窝,千万不要赶走——许是知微回来了也说不定。同样的,如果有奇怪的人到了,就把他备好的符纸放进燃灯点着,他便会过来。
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是某一天的黄昏。等到了,那看守的老头儿便和他讲,人在里面。他问怎么个奇怪法,那老头儿说,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御山感到了非常吃惊。他倒不是吃惊这“一模一样”几个字,只是吃惊如果是“他”的话,是断不会到这儿来的。
然而那个孩子就安安静静跪坐在殿堂之上。
这男孩听见有人过来而回了头,露出了和身后画像上同样的面孔。他更年轻,壮实而健康,眼里光彩翻动,透着英武之气。
御山站在门槛外盯着他看。在那一时间他对明池充满敬意。他知道龙神对知微恨之入骨。即便他并不确定龙神到底对夕姬抱有怎样的想法,可饶是一个有头脸的人物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然而龙神居然面对着这幅面孔,朝夕不离的把他们的孩子带大了。这是麒麟头一次见到连。据说龙神时常带着连出席各种场合,无奈麒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和某些贵人们私下说的一样,御山想,这孩子——是知微的儿子,却又不是。麒麟能够辨人,这看破的直觉甚至比阎罗还准。连身上密密罩着的龙息隔绝着所有他本身的气息。不只是为了隐藏他凡人的身份,更是为了藏住那股凛冽的杀意。他看似在笑,可足以洞察一切的锋锐感从未从眸子里消失。
天择之子。原来如此。
只受命于天,也只受命于地。这种太古的遗存,当然从根本上让这些本质堕落的新神和妖物恐惧着。他本是不受控的,即便是现在弱小的他,也没有臣服人下的可能。
怪不得,从上到下都在私底下抱怨冥府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可不敢当面说。毕竟三公主和龙太子是惹不得的家伙。又有流言讲,明池拿性命和天帝作了保。
当然这种话真真假假的,他不会不信,也不会全信。历来对天择的态度,都是随意处置的,不说明杀,动了手也不会治罪,现在忽然保护了起来,多少人心里不高兴着。可明池要是向煊华低头,扬浇指不定发多大的脾气。龙王一怒的后果,经历过前次大战的人多少都有点体会。
不管怎么样,转眼十三年,他平安无事的长大了。
御山依然没有踏入大殿。他明白自己和他身份的差距,也明白靠近他会带来多少凶险。他想叫他“景连”,这本该是个顺理成章的叫法。麒麟张开口,到嘴边依然变成了一句恭恭敬敬的“连太子”。他恨自己的谄媚,更恨起这世间的无奈来。
连冲着他笑了。这笑容不冷不热,彬彬有礼中带着几分天真,气氛暖和不起来。这孩子开口说。“原来你就是麒麟。”
御山觉得自己的头脑炸开了。
他听出这个孩子正在换声。短短几个字,音调十分不稳,是努力维持的平衡。其结果,是听起来分外像是知微。
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整整十三年。
男孩对这个反应似乎是意料之中。“果不其然。”连说,语气有些高兴,像是赌桌上中了签。“看来我确实是对的。”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御山稳住了阵脚。
“爹爹说的。”连笑了笑,提起父亲时他的眉眼变得柔了,是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御山被明池的随心所欲震惊了。他一直知道龙神是个麻烦的、不按牌理出牌的角色,也没想到他能一时兴起到这个程度。
“他那天被请去议事,筵席上喝了些酒。回来听见我说话,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连慢慢讲到,提到父亲,他眼里始终闪烁着兴奋劲儿。“‘真是像极了。’爹说。我就问他像什么。他回答我,‘像是个故人,名字大概是景知微的’——”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笑了笑,歪着头。“他没醉。也许这句话他憋了很多年,终于决定说出来了而已。而且嘛——”他俏皮的拖了个长音。“他大概觉得,同名同姓的这么多,又是个连生死簿都除名的凡人,知道了名字又如何。”
御山苦笑了出来。“我的小祖宗。所以他并不知道你上这来了。你这麻烦给我惹得好大。”
“哪有,还不是你们把他的名字传得人尽皆知的,只是爹爹向来不来人间逛,不知道而已。”连回答道,依然微微笑着,眼睛眯了眯。“更何况他这些日子最烦我在他面前晃,巴不得我离他远点。只要没遇着危险,他不会清楚我来了哪里的。”
御山寻思着自己到底算不算明池眼中的危险。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够格。龙神不是忌惮他,龙神只是从心底里讨厌着他。人在世间总免不了站队,作为神仙何能免俗?而他确实也打算做一些让龙神暴怒的事。
“你想从我这打听到什么呢。”他说,脑海里已经把所有事情整理了一遍。
“我亲生父母的一切。”连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
御山不由自主浮出了笑容。他想象了一下明池愤怒的表情。他知道明池是个因为极端爱好面子而时常选择克制的人。那表情一定分外精彩。在某种意义上,麒麟突然有了一种复仇的快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故去的友人。
你的儿子。他对着知微的挂像想,你的儿子就在这里。作为挚友,我想为你夺回来。
“这个故事很长。”麒麟说,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抖。
“当然,我明白的。”连的回答反而比他冷静得多。他应该等待了很多年,也猜想了很多年,这点时间对他而言不足挂齿。
他们讲到最后一丝光亮从大殿里消失。连手一抬,一蓬澄亮的龙火在烛台上引燃了,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他确实是龙的血统。光线照着连的脸。麒麟远远的看着他,产生了一种知微正俯视着他的错觉。他想起很多年前,知微在油灯下抬起头、把书放下时,望向夕帷的温柔神色。
“你父亲——深深地爱着你娘。”他说,作为整个故事的总结陈词。
“当然。”连的目光看向虚无。他的声音也有些虚浮,却不知道到底想着谁。
“好了,故事讲完了。”御山说。麒麟沉默了一会,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抛出了一个准备许久的、非常尖锐的问题。如果龙神知道的话——他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丝惧怕。但是,他还是想要知道明确的答案。
“你恨明池君吗?”
连的眉毛一扬。他从懵懂的状态回神,似乎没想到这只麒麟的胆子这么大。“恨?”他重复了一遍,咀嚼着这个字眼的真实意味。“明池君。”他轻轻念了一声明池的名字,小声的嘟囔道。“我还不曾这样叫过他,想想似乎很有趣。”他话锋再一转,“轻松了许多倒是真的。”他又笑,分外坦荡地说,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御山明白他是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原本也不该由他逼问。他于是转变了话头,又问:
“连君,你想过当个普通的人吗。”
连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他始终含着笑。在火光投射下,这笑容意味不明。他可能觉得我疯了,连问两个蠢问题。御山想。
“普通是有多普通呢?”连的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多余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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