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1 / 2)
清泽知道连动了凡心。
按理说,这人间的孩子人间长大,有凡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明池宝贝得好,幼年时严管在慈安堂,后来又送去戏乐呆了几年,花花世界并没有真正见过。虽然做老子的整日儿并不算个好榜样,做儿子的倒是一颗心无暇剔透,教得居然还真有了一两分仙家范儿。算上天命在身,这几年处事上也淡泊冷静,甚至称得上越发绝情——当然也有上头的时候。十三四的年纪,恰又是春情懵懂时,许多事失了理智倒不难理解。饶是他已然走到天择的正道上,到底还只是个半大的人儿的,真叫他清心寡欲看破世间,也着实为难。清泽想起这孩子偶尔做的些傻事,不禁心里偷着乐和,也私底下给明池去信,给他分享所见所得。
明池每每回信时前边内容尚且正经,字迹也端正隽永;后面抖得厉害,多是墨印。怕是越想越笑,克制不住。他平时见连少了,常常靠着这回信解乏,到了真正见到儿子时,面色上更和煦了不少。玩心一起,甚至也会忘了做父亲的威风,口气随意地倒像是和清泽说话。
“别看你爹现在也就睡睡山精水灵的,从前和着我,也是走南闯北,赶过多少热闹新鲜的。”清泽初次见面时就这样和连说了。连给清泽领走,正事确实没做几件,胡吃海塞的杂事干的不比明池护着的时候少。“这年头天下太平,除了吃,我们还能干点别的什么?你也就放心大胆吃,吃饱了喝好了,你才知这人间可贵不是?”
反正都你爹掏钱。摸摸口袋,听着一兜碎银子叮当,清泽笑嘻嘻的。
是了,连的开销都是明池出。虽然这点银子对仙家而言根本不算事,明池却搞得隆重,特别强调了是自己作为父亲给儿子的花销。清泽心里明白,明池对这孩子是上了心,可又到了没法管束的时候。他之前必然想方设法让天择的魂魄别醒太早,但天意毕竟不容强改,只消看连这些年从活泼调皮逐步变得冷淡阴鸷,就确实明白逆不过了。然而单凭这种变化让明池死心,也是太小瞧龙神。清泽知道明池找上自己的缘由:一来连行事时有人监督,不怕做得过头或遭了暗算;二来自己大大咧咧的,与之秉性相克;三来这大好河山的好处当然是自己熟悉——嘿嘿,要是游山玩水过了,花天酒地过了,对人世浮生懂得多了,凡心一出,杀伐气不变淡就是见了鬼——真打算好坏不分一同毁天灭地时,也许心里多了点怜悯珍惜,不至于下得去手。
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清泽搞得并不比明池明白。不过瑞荫暗自小心叮嘱,自然清楚实际是个祸患。当然啦,管他什么祸患胚子,明池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还没成祸害就不是祸害。他本也是今朝有酒今朝痛饮的人,现在多个人陪他,管个屁的劳什子。
清泽这天领着连上浔阳楼,准备小宴一场。原因倒是有趣——前日偶然回了冥城,听瑞荫笑着给他讲:连看着经书有点懵了,居然闹着要他爹修身养性——结果自然而然的,被按着后脑勺教训了一通。这事明池是没和他讲的,恐怕也是想到实在太蠢,蠢到和猪油蒙心似的,作为当事方也羞于启齿。不过清泽可不在乎这么多。既然知道了前前后后,再让他装不知道可就困难得要命。而且讲来,连在这种事上犯浑,倒更让他觉得这小子真性情,不似表面冷冰冰的、不怎么好玩。
说白了,小子犯蠢,总也是因为明池。清泽平日暗暗观察,连对外人的恭谦有礼,都是仙家客套做派,独对明池真心实意。他现在尘心起来,平日更开朗了些,内在的拘谨其实并没消减。这样想想,连这小子还是有心的——毕竟凡人有凡人的活法,尤其看中报恩之类——清泽忽然又记起了阖,只得摇了摇头,把菜单往连手里一送,叫他赶紧点。
连随手翻了翻,眼里倒多了两分狐疑一分哑然——“鱼鲜馆子?”
清泽哈哈大笑。“赏你的,别和你爹说就成。”这话说毕,叔侄二人两眼一碰,各自都笑得抬不起头。
要是明池知道,自己拿他的银子给他儿子买鱼吃,怕是自己又要被按地上痛打。清泽心里虽然如此寻摸,但也挺乐意看看明池震怒的表情。这神色有几百年没见过,想来真是颇为怀念——更何况,孩子要吃点好的补补,有多大错?
明池是不吃鱼的。
何止是不吃鱼,闻到鱼腥,看人吐刺,都觉得浑身发冷,胃里痉挛。若是看到活鱼尚在摇尾,开膛破肚装上笼屉,更是眼睛发酸,几欲落泪。
龙虎雀龟四家,源祖是那上古大神座下的四骑,直系子孙少有,龙族尤甚。毕竟地上有虎,天上有雀,水里有龟,旁支纳进家系就可。但三界放眼望去,独没有龙。扬浇立了规,每百年在龙门山设坛,上引天雷:若是这江河湖海的鱼类道行深厚,能越过山巅,便烧其尾化之为龙,纳为同族。现在戏乐城中住民,多是鱼人所成。
明池虽为真龙,因此缘由对鱼惺惺相惜便不足为怪。当年为了城内和睦,扬浇逼他娶的湮姬,正是鲤鱼之后。再到后面,龙族对人神发怒,引起大战,源头也正是瑞荫不长心的二哥,一把火把龙门山烧了,直接和龙王叫上了板。
明池和瑞荫小聚相安无事,可能也因瑞荫不爱鱼腥。然而连是个麻烦——这小鬼从小嗜好鱼,闻着鱼香都要流哈喇子。年少更是闹着明池要餐餐吃鱼。倘若父子俩来人间走一遭,朝那店头一坐,无论河鲜海鲜,连都能把菜名报一遍——当然能不能吃,不由他说话。
浔阳楼靠江,正是个繁华码头,下面灯红酒绿漂亮可紧。连看正值日中,早班的渔家可巧都靠了岸,就探出头去,大声唤了渔翁拿篓上来,从中挑上几条鲜活的;又喊来小二,蒸煮烧炸细细嘱咐了,再命他取另一尾大鱼破肚熬汤。他最后不忘多要两坛老酒,上十年埋下的——自己出钱,请清泽喝了。礼法上,他总不会出错。
清泽看他一步步有条不紊,暗叹他实在是个吃鱼老手,不禁发问道:“你爹一点鱼腥都不沾,你又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等小二走了,连把手一叠,架着脑袋,对他眨了眨眼。“叔叔可知天街么?”
清泽对天上并不大熟,看连的样子,猜也知道是吃东西的地方。“好家伙,你爹带你去吃点心,你私底下和小二厨子勾肩搭背,不但猫似的偷吃鱼,还问他们做鱼的妙方?”
连点了点头,笑得眼成了缝。“爹知道,又不能当众揍我。想想那表情也是——”他提到明池,惋惜地摇了摇头。“现在想来欺负他太狠了。”他声音再放低了点,神色多了份惆怅。“明池——爹实际对我也太娇纵了,一路说着要揍我,到了家就忘。”
听他念出明池名字清泽稍有些吃惊,想他父子亲昵太没大没小,不由得记在心里准备哪天和明池说说。“我头一次见你时,以为你爹宠你还是跟以前似的刀子嘴,对人一副爱搭不理的。却不料他现在连装都懒得装。你小子也是很有本事的。”
“他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冷言冷语的,不算喜欢我。”连淡淡说,微微侧头眺望起远处的江天一色。“但他毕竟是明池。你对他好,他也就对你好——他的确需要一个人多陪他说说话,所以我在了咯。”
清泽不知该说什么,就没理他,自己给自己倒了酒。他仔细嗅了嗅,看了连一眼。“他现在还酗酒吗?”
“好很多了。”
“那就好。”
他对连举杯致意。连没有倒酒,喝着刚冰的莲子羹,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的鱼汤。
“鱼腹中细细枕上姜丝,小火慢炖,熬成奶白色,脊和白肚撒一层青葱,滋味必然妙不可言。”他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又开始讲另一道菜了。“叔叔,我信您的眼光,想必今天会非常好吃。”
清泽看他如是模样,笑得锤了桌子两掌。“你小子几年没吃过鱼了,快跳进江里看看自己的馋样。你爹要是知道,真的要赶来揍你了。”
“他不会的。”连微微一笑,举着筷子在碗边叮叮当当地敲了敲。这个笑容清泽已经熟悉了,知道他背后一定很有故事,摇一摇没准还有一肚子坏水。“真的揍我他只做过一次,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连垂下头,又用筷子在莲子羹里搅了搅。“他吃过亏了。”
清泽听出这句没开始那么兴奋,像是多了一点懊恼。“你把他如何了?”他问,准备听一个明池被耍到团团转的故事,但这期盼的声音里仿佛也掺了一点紧张。
“您这话说的。”连答,如明池似的,不以为然地抬了眉。“他自己答应了,愿意陪我吃鱼,还找了个不错的鱼馆子,叫我随便点。”他看着小二端着一盆红油浇透的胖头鱼上来,脸上顿露喜色,调子随之飘高了些——“是了,那天第一盘也是这个。”
明池领着他去吃鱼这事就足够新鲜了。清泽想。“你小子倒能耐了,怎么把他骗去的?”
“倒也不是骗。”连说。“我幼时跟着堂里长点的哥哥去摸石头,尝过些烤鱼肉,就念念不忘了,可惜长老偏不给我吃。后来有天在冥城病得神志不清乱说胡话,嘴上光囔囔着想吃鱼了。”连尝了一筷子鱼上的酱汤,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并不是我讹他,是真的病得发痴。您也知道冥城太冷了,练武刚热乎一身汗,转眼就凉透心。待到病好,他忽然就与我说,要领我去吃鱼,还说连地方都选好了。”
清泽心头一热,但想着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就不做评判。他转念又想,这小崽子定然还是对爹没大没小的,蹬鼻子上了脸,才惹得明池说要揍他——“所以呢?你接着又怎么欺负他了?”
“也没怎么……”连正忙着剔刺,语调放慢了。“都是小时候不懂事。”他道,“换到现在我是决意不会勉强他的。”他把白嫩的鱼肉分好,毕恭毕敬先盛给了清泽。“我这样,先为他盛了一碗。”他叹了口气,再为自己剔好一份。“他脸色很不好看。”
“你也知道他的。”连尝了几口,心满意足地回味了一会,放下筷子,看着清泽。“很多事情他懒得说,可他懒得说我又怎么会知道犯他忌讳?我当时只想,他从小养尊处优到大,山珍海味吃到不爱。平时忌鱼只是口刁罢了。”转眼小二又端了盘金齑玉鲙过来,连迫不及待地沾了沾料——“不错,这家的确是非常好的。”
“所以,明池就一直表情难看地陪你吃咯?”清泽也动了筷子,拆了两块鱼肉下来,也不沾酱,直接吞入腹中——“虽然没有我们大泽的鱼好,总归也是人间上等。”他点点头,“讲起来,明池不吃鱼,真也是可惜非常的事。”
“我当时也这么想。”连边吃边说,“心里还特别不高兴。毕竟谁喜欢被人看着吃独食呢?他平日总嘱咐我,这也要吃,那也要吃,换到他自己身上,就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了。所以我来了劲,一定要哄他尝一口。眼见得他脸越坐越青,我还没打算放过。”
“现在想是做得过火了。”连摇了摇头。小二又来了几趟,先上了个鲫鱼脍,跟个鱼醢、莲房鱼包、醋搂鱼、棍子般小鱼做成的炙,最后是四鳃鲈鱼羹和连吩咐做的莼菜鱼鲜丸子汤。连眯着眼再笑了笑。“就跟现在上菜一样,我当时把所记得的、所有跟鱼有关的菜名,冲着他念了一遍,还故意挑了其中的几种做法。听到印鲚鱼的时候,他已然忍不住了,一张脸苦得就仿佛我要杀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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