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落金瓯(1 / 2)
大的郡县皆有结界存在,防范妖鬼对凡人的侵袭。这个传统延续了千年,历朝历代没有中断。
结界的管理者因为地域的不同而各异。在原本神明的自辖地里,鲜有被侵扰的可能,多的是迎来送往三界客的应酬。纵然是明池这种抽身人间外的,也会留下对应的管辖者做面子上的功夫,比如那些猴群。没有神明支撑的地方城镇,富贵人家会同官员一起,招徕和供养巫祝和方士,保持一方水土。至于帝京之类、重中之重的城池,除却世代沿袭的巫祝一族日夜坚守外,还有上天的恩德和祝福。当然,本朝因为某些缘故得罪了龙神,至今没有获得赐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煊华一面和女儿说着人间事务,一面在青溪府上昭示着自己的灵力。这是个邀请,可以不通过猴群的管辖直接让明池了解自己在这里。他往往用这种方式传召属下,显示自己的神威,但是头一回如此对待明池。实际上,他也清楚自己这样做有多失礼——按明池的秉性,若非认识多年,可能当下就成了开战的讯息,提刀来见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确实需见明池一面。一来,在姝晶吞吞吐吐的表述中,他已经明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女儿缺乏管教,在别人的地界引起骚动,需要赔罪。二来自己也有事要和明池谈,恰好跟女儿碰见的家伙有关系。
“你是真看上那个救你的小子了?”煊华问。他没有见过连。偶尔能从多渠道听到他的消息,知道这位身缠龙气的年轻太子在人间的神通。在从前,他和明池见的也少,后来听说明池成婚了,来得频繁了些,再后来……夕姬死了,他就有意避开了,省得戳中龙神的痛处。煊华和姝晶在刚刚那座酒楼顶层的雅间里,朝下张望正能瞧见楼下在拆卸的擂台。姝晶是变了容才敢再进去的。她现在正红着脸,双手在鞭子上扭来扭去。“也……也不是——不,我。唉,爹爹,我是公主,我喜欢谁就可以嫁给谁是吧。”
“谁告诉你这种荒唐事了。”煊华道,话刚出口,想起自己如何娶的妻,立刻明白到底谁把这孩子教成这样,顿时觉得头痛欲裂。“那小子,是龙神的太子。”他说,见姝晶表情一亮,不由抬高了声音训斥道。“你觉得门当户对了?呵,龙神那家伙,定然还不乐意收你这种疯疯癫癫的儿媳妇呢。”
姝晶正待反驳,忽然门开了,一阵风动,晃眼间面前就多出一个人来。这人看起来不及弱冠,却一反常态地、且一丝不苟地穿一身颜色深暗的金丝道服,一张脸明明柔美俊秀,可眼睛凉如寒星,硬是显出了杀伐之气。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正待发难,煊华已经一把套住他胳膊,将他拉到近前了。
“哎呀呀,是我礼仪不周对不住了,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也别当着孩子的面不给我脸嘛。”煊华说。
“你的解释合不合理只关系到我等会揍你是轻是重。”明池把他的手挥开,用眼白对着他。“早跟你说过了,在我面前,别摆什么天帝的谱子。我不吃这一套。”龙神的目光落在姝晶脸上,相当冷淡地打量着这位公主。姝晶对上他的目光,脸一红,越发忸怩地躲在煊华的后面。
你也有害臊的时候,煊华想着。他知道明池这张脸对女孩儿总有奇妙的吸引力。像姝晶这样直心眼的小姑娘最容易上他的套。“这是小女。”他引荐着。“姝晶,还不行礼?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龙神明池——”也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少年他爹。
“可是看着竟然比他要小一些,还更——。”姝晶已经直白地说了出来,但把“好看”两个字咽了回去。她自知失言,脸更红了,偷偷瞟了父亲一眼,希望他能帮着救场。然而煊华并不理她。明池也只轻笑一声,入席坐定,不再看她。
“你这么急着找我,是因为连的事吧。”明池又说。“我道他为何急急忙忙往冥城走,原来是碰上你了,难不成你想——”
“这会我是真冤枉了。”煊华摇了摇头,双手在身前推了推,脸上俱是苦笑。“他是你家公子,是夕姬的儿子,我念在老熟人的面上也不能对他怎样。他要逃,是小女的缘故。”他见明池眉毛扬了:先是被戳中旧事的恼火,接着换成一勾意味不明的嘲弄,心知明池开始腹诽他们家的女人皆非善茬。“姝晶她啊,看上你们家连了。”
“你是专程来嘲笑犬子连滚带爬逃了的么?”明池故意装着听不出他的意思,揉着太阳穴反问道。
“怎么会。”煊华说,用眼神示意姝晶给明池奉茶。姝晶慌得很。她知道父亲在礼仪之外蕴涵的深意,全没了之前和猴子逞能的气势。姝晶战战兢兢地开始沏水。她脸通红,手抖了。茶泼在了外面。
“我跟你是要喝酒的,茶算了。”明池道,又看了姝晶一眼。姝晶朝后缩了一步,知道对方根本没有接纳她的意愿。“你是多想看自己的女儿哭出来。”明池继续戏谑着,见姝晶低着头,声色稍缓。“你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就回去吧。”他对姝晶说,再看煊华。“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天帝陛下?”
煊华点头称是。毕竟他和明池喝酒,聊些家常,也都不是这孩子该知道的事。姝晶是会谈的契机,可不是重点。“你就随意讲讲你是如何被猴儿抢了鞋的事吧。”煊华道。姝晶被夫人宠得厉害,平日里根本没他教育的份,现在终于惹出是非了。他捞着机会数落一番,回去还不用被夫人揪耳朵。明池看在眼里,眯着似笑非笑地瞧这家热闹,一句多余的也懒得说。这小公主虽然跋扈,脸皮也确实薄得很,被父亲如是讲,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言到最后,真如明池所料,哇一声哭哭啼啼地跑了。明池懒得顾忌煊华的面子,垂着头抿嘴笑个不停。然后他一瞟煊华,眼神又冷了下来。
“到底找我什么事?”
“那孩子已经十八岁了吧。”煊华开门见山。“被记录下来的、那些惹出大事的天选子,差不多这个年纪都发作了。如果不是追着我这惹事精宝贝儿到这里,我原本也该去找你谈的。”
“连现在安定得很。”明池回他。“瑞荫应该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虽然不敢直接来找我,可隔三差五找她通气,我都是知道的。”明池顿了顿,把茶搁在一边,摆上酒。先前煊华已经叫了些小菜,看得清清淡淡的,他就没什么胃口。“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你要瞎猜也是自寻烦恼。”
“我跟你说,你也别这么警惕。”煊华又说,也给自己斟上酒。“我真要和你翻脸早翻了,才不会拖到这种时候。”他叹了口气,尝了一口酒,含含糊糊地继续讲。“刚刚也说过,夕姬拼了命想要的孩子,我真冒昧做出什么来,是太对不起她的。”
“你在戳人痛处上面倒是毫无忌惮呢。”
“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煊华解释着。他举杯了,明池没和他碰,他于是自己在明池的杯子上轻轻磕了一下。“二三十年真是眨眼间啊。当年在冥城我跟你喝酒请她作陪,简直和昨天一样。”他摇了摇头,想着那些前因后果心里头翻江倒海。“我那时以为,你和她是真的如胶似漆。结果都是做给我看的。”
“做给你看的又如何,货真价实的又如何。”明池自嘲道。“都不过你的饭后谈资罢了。我只恨自己当初偏要去瞧热闹,却成了个热闹。”
“谁敢把你当热闹瞧。”煊华嘟哝着。他只是觉得惆怅,又觉得明池当年人前装出恩爱样子过于可悲。再念及怕是自己每每要在明池面前秀一番你侬我侬,弄得他好不自在才有了这一出,居然也有点自怨的意味。“我之所以旧事重提,只是感慨你能为了夕姬把这孩子一手拉扯大,还调教得有模有样的——你瞧,虽然我家那个傻丫头给宠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凡事冒冒失失的,看人的眼光可一点不差,她说要嫁,那就是真的好了。”
“谁要跟你们结亲家。谁敢和你们结亲家。”明池举杯晃了晃,只抿了一小口。人间的酒少有对他胃口的,他总浅尝辄止。“别的恩仇不论,你们家哪个是省油的灯?我才不爱自找麻烦。”他看着煊华,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们人神,对于难处理的家伙,若抹杀不掉,总想着招安的歪法子。把自己女儿绑在这个心头祸患上,亏你也开得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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