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1 / 2）

在连食古不化硬要他戒色前，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去炎狱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总不会让人有些好心情。连后来说，这种鬼地方干什么要留着？如果凡人真是罪无可恕，挫骨扬灰碾得干干净净就好。留下来占地方，真不知是哪门子逻辑。

连年纪越大，对这挫骨扬灰式的，将三魂七魄打散的极刑处置越发没有异议。他幼时愈是善良，现在就愈是愤懑，因而显得无情。他见惯了很多事情，都是他出生前放肆滋长的毒草。那些渣滓里有人有妖，甚至还有没完全成仙的得道者，在末世里兴风作浪过，如今又改换门面，装起正人君子来。兴许正因为这些货色的存在，天意才把他发配到了这个人间。最初的一年他还会和清泽说个详细，之后不说了，找到明池，两个人默契地闷头喝酒。他酒量着实一般，几杯过后被放倒，偶尔会哭，但不出声，更有几分愤然之色。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明池往往不做声，继续喝自己的。龙神从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夕姬。在魂灵的管理上，他能理解连偏好着这最直接的处置方式，可毕竟自己也算直接遭难人，心里还是有点抹不尽的影子。纵然他好面子如斯，他也始终认定，夕姬错不至此。即便背负着欺瞒神明的罪责，细究下来毕竟是明池他自己找的——他口头上不承认，心里也明白。

老龙王早就窥探过天地的真面目，自然领悟的比他多。然而纵然是父亲，提起母亲，也始终视为人生的一憾。生生死死枯枯荣荣，脱出轮回消弭天地，对逝者未必不是解脱。但是存留记忆的生人总有落泪的时候。这一点上，所谓神明与凡人，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你应该这样想，”瑞荫也笑过他。“你看我等，看似荣华，实际怎样你知我知。退一万步讲，你现在哪怕是真喜欢她，她也真喜欢你，你赐她永生，以后又能怎样呢？拿噱头骗过自己，终骗不过天地的。大家都要遭难，差别只在旦夕。”

“——你不过得记得她久一些。”

明池自然也是聪明人，这些道理哪需要人成天说的。连一天天成长，过去的创口也随之长肉，粉嫩的，痒着很。在少年被派去人间处理那些令人齿冷的事件时，他又多下了大把的沉思时间。以前被忽视的很多事情忽然又想了起来，就像在桌底下翻出的一小枚佐酒花生，蔫了烂了，可依然还记得曾经滋味。

他曾经在炎狱边上撞见过夕姬。

这个场景过于荒诞，以至于在她死后的一段时间，他以为只是自己酒醉中多出来的一段妄想。可事后琢磨，他心知这件事是确实存在的。彼时，夕帷还未成为夕姬，只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普通女人。景家的孤儿刚从牢里救出，她花了一天一夜与那头麒麟一同协助安排脱身的事项。她虽然经验不足，可心细如发，仗着一腔热血倒也把事情收拾服帖了。到夜里，是她对明池承诺的回去的时间了。

明池没有担心过这女人毁约。按约定救出了若干人等，他早早回了冥城，懒得再陪女人胡闹。婚典的日子迫近，作为主角，白日他实在忙得很，而夜里则是惯例消遣的时间。待到春宵衾暖，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按时归来。

然而他知道她已经在冥界的范围内了，他给她的钗戴上做了印记，正如他给连做过的一般。虽然雾重霜冷，可通往冥城的道路是不该被认错的。路上更有鬼差巡视，一个生人进入死域，必然引起震动。但是，女人确确实实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里出现。这一点，让他有些气恼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炎狱边上找到她的。女人面前是无尽的火海，她穿着一身缁衣的小小背影，就仿佛彻底融入了火焰之中。她因为脚步声而回头，表情看起来震惊，有着难以消弭的深刻的恐惧。她的嘴唇抖动着，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用不连贯的动作转过身，对他施礼。

“多余的礼节就算了吧。”他说，音调比起安抚和责难，他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说不清楚。”过了有一会，她安定了一些，眼里依然有些木讷，像是沉溺在梦的余味中。“我看到了火光。我想，这种温暖的颜色大概是城里发出的吧——可能就因为这个，我走到这里来了。”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又说，对她伸出手，要将她引向自己。女人的指尖交在他手上，犹豫了，悬停着，默默蜷缩了手指，摇了摇头，自己踉跄着几步，朝他走来。她的步子不稳，踩偏了，身子一歪便要倒下去。他一手扯住她的手腕，令她跌进自己怀里，顷刻间又解了她引着了火种的袍子，掷进了火海中。那火焰里忽然猛得伸出了几只爪，将落下去的斗篷扯烂了，更底下有什么呜呜哭了起来。随即劈头传来一声暴喝，锁链一响，是鬼差去探看情况了。

“你要真摔下去，大概人也没了吧。”他道。

女人愣愣的，在慌乱里抬头看着他，对上了他冷冷淡淡的眼睛。他没有穿戴整齐，衣襟散乱着，微微赤着胸膛，外面披了一件氅。女人的脸红了，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我——”

“哼。”

她随即低下了头。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