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1 / 2)
景知微曾梦见自己身轻如燕。
这些梦反复做了很多年。在深夜被疾患痛醒时,他偶尔还会回溯梦境的余味。在梦里,他永远意气风发着,身躯硬朗而强壮,有着用不完的精力,无需担心突如其来的痛楚乏力连精神一与击倒。在无数个夜晚,他紧闭牙关,把壮志难酬的悲泣咽回喉头。
死亡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从生到死的二十余年唯有此刻如此敞快。他轻巧地徘徊着,去自己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如幼年时同夕帷一道坐在树梢上仰望初生的旭日,又赤足跑出去踏入冷澈的水中。而现今,对他而言唯一的憾事大概是夕帷无法看见他露出这幅轻松的神色。
这不禁让他难过了许久。
与他成婚的夕帷已不是桢家的司巫。她已无法看见鬼神。年少时夕帷曾侍奉他左右,夜夜挥舞符纸将污秽挡出他的房间。他也因此苟活了如是多年。
他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房间。夕帷靠在案头睡去了。他轻柔地爱怜地碰触着对方的脸颊。大概这样的举动在生者眼里只是贴面而过的风。他又在她身边守了一会,就如同她一直以来为他做的那样。知微注意到女人的肩头披着一件贵重衣衫,不属于这隐居处任何一个活人的——他望向了门口。鬼使早早的就立在了那里。
“谢谢。”他道谢着。
衣着华贵的鬼使不置可否。
明池这么些年来头一次见到知微。
他一直对对方抱有兴趣,虽说是兴趣——却和观察一条狗摇尾乞怜的爱好没什么两样。他从没登门造访的打算,直至今日。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是其他的原因……他撵开了原本当班的鬼差,亲自跑了一趟。
未老先衰。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谦逊尔雅……则是第二。
而第三是,确确实实只是个普通人,即便被麒麟相中,也不过是比其他人强一些的人而已。
古神以自身的形态造人。人空有外表却无神格,脆弱短命,身似浮游……着实是无趣的很。神与人天差地别,大概只有蠢货才会对之报以好感吧。
明池腹诽着,却不防心里一盆无名火已灼灼燃起,几乎要把他自身都点着。
“景知微。”他一字一顿。
“是。”知微谦恭地回应道。
有一个瞬间他很想将之打翻在地,但终归没有这么做。人命卑贱,生死几十年,尚不及他一梦长。与人动怒,无论因何,都太折他上神脸面。远远的那麒麟御山也好死不死的跑来了,即便恨得牙痒,也竟只能生生咽下。
他狠狠瞪了祁御山一眼,暗示他不要碍事,旋即打开了通往地府的道路。
“还请您不要为难麒先生。”知微跟着他后面说。
他禁不住冷笑。
“我与那只麒麟的恩仇和你又有什么干系。”他道,目光往后一瞥,盛气凌人的。“即便是他选定之人,你终归也是人罢了。”
“在下自知身份低微。但是,想必得罪您的是我而非他。”知微不紧不慢,依然恭敬地解释着。“麒先生待我有恩,若因我被迁怒,岂能作壁上观。”
“有意思。”明池简短的评论道。他扬眉,斜睨向对方,翻腾的杀意令人站立不稳。“不过善辩未必敢当。”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知微定定作答。
这鬼使的衣裳衮着龙纹。
他看起来如此的显赫耀眼,从头到脚淋漓的霸道不属于尘世间。如果硬要谓以形容——大概——就是龙吧。
如果自己没有这顽疾……知微忽然动了念头。御山曾经允诺他大好江山,真龙天子——
他阖上眼睛,自嘲一笑。
人毕竟不是龙。自诩非凡,徒增笑耳:走到冥城地府,再多的溢美之词都毫无用处了。真正的龙……仅是一个暴怒的神色都足以让人瑟瑟发抖。
“你啊,不知何故得罪了龙神。”那麒麟分明知道原因,却不肯老实告诉他。不过他也分毫不在意。
“生死有命。”他淡淡回答。“您也曾说过,神与人之间的缘分甚是奇妙。龙神本就孤高,他看不起我又有什么稀奇?倒是您,为了我去触怒龙神,太不值得了。”
御山摇摇头走了。门口站着夕帷。女人的影子在烛光下摇曳,火光在面容上刻下一圈哀愁的烙印。
“夕娘。”他笑着呼唤道,招她到床前,“我咳得好些了。这次的药很有效。”
“是吗?”夕帷脸上浮出一抹暖色,她如释重负地垂下头。“能见效真是太好了。”
那药据说来自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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