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容瑾的故事(1 / 2)

加入书签

容瑾的故事

(上)

“快快!老大来了老大来了!”

见“刺探军情”的人回来, 会议室里那些尚未被□□唤醒的脑袋立刻精神起来。听说容瑾早晨七点多到的KFJ机场, 结果八点半所有主管就接到命令——老大要开会。

进到会议室,容瑾照旧走到会议桌边没有放椅子的位置上站定。他开会从不坐着,于他来说超过半小时的会议没有任何价值。他那张精致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意, 搞得底下坐着的人连个哈欠也不敢打。

秘书递上平板电脑, 供容瑾浏览待解决事项。他看了三分钟, 而这三分钟于下面坐着的人却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也不知道老大第一个拿谁开刀。

“乔纳森,”容瑾放下平板, 将目光投向皮肤黝黑的项目负责人, 语气毫无波澜, “河内的那块地, 为什么还没拿下来?”

乔纳森脸色微滞,在一众同僚那“原主保佑你”的视线中咽了口唾沫后说:“是这样的,容先生,当地政府新出了规定,超过三十万美元的境外资金进入就需要——”

容瑾厉声打断他:“审批?乔纳森,谁负责审批你就给我去找谁, 亲自去。他要多少钱, 给他。现在就让你的秘书给你订机票, 一周之内拿不下那块地, 你这辈子别回纽约!”

乔纳森的汗还没滚下来, 又听容瑾冲坐自己对面的基金负责人问:“丹尼尔, 日经指数连续三天下跌, 那几支日资股票你为什么还不抛?”

“我……我们部门分析……过了新年……会……会涨……”丹尼尔一张嘴就磕磕巴巴。

“是么?”容瑾抬腕看了眼表, “现在是九点零七分,九点半,我要看到分析报告放在我办公桌上。”

丹尼尔慌忙起身,转头冲会议室外面跑去。容瑾只要一进办公大楼,所有员工的工作进度恨不得按秒掐算。

“迪伦。”

被叫到名字的研发部主管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容瑾走到他身后,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新药的FDA认证,几时可以下来?市场部、广告部、销售部都在等你们的消息。”

“临床实验数据有一点……一点问题,还在调整……”迪伦紧张得眼镜上蒙起一层雾气,他觉得肩膀上压了座山。

“嘿,迪伦。”容瑾微微弓身,贴近他的耳侧,“给你个忠告,你们部门要是再敢拿给医院的费用标准来提交预算,实际上却找一群二十块钱一天的瘾君子来试药,我保证帮你在纽约地铁站的地下通道里搞个床位。”

迪伦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紧跟着浑身打起了哆嗦。

容瑾直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念在你以往对洛氏做出的贡献,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干,别让我和董事长失望。”

见容瑾又要开口,其他人紧张万分,生怕下一个被点到名字的是自己。

然而容瑾并没有继续点名,他说:“在座的各位都是部门主管,洛氏的功臣,你们的手里有权利、有资金,你们可做任何事。我管不了你们花的每一分钱,你们也有千万种理由来哭诉为何会完不成业绩指标。但就请记住,洛氏,不养蛀虫。”

他拍了下手,那动静在只有呼吸声的会议室里格外响亮。

“散会!”

晚上十点,结束一场业界晚餐会,容瑾卸下精神抖擞的模样,步伐疲惫地走下酒店台阶。微醺的大脑被冷风吹醒,他看到来那从宾利车里下来的司机,才想起自己把郎九留给洛君涵了。

“容先生,回主宅?”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他问。

容瑾迟疑了一下,说:“去海边。”

“曼哈顿还是布莱顿?”

“去南湾。”

容瑾默叹。如果是郎九,肯定不用他多废一个字的话。每次只要他喝过酒,郎九就会把车开到南湾,然后远远陪着他吹一两个小时的海风。

那是他唯一能留给自己的一小段时间。

人前他是洛氏的总裁,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人的命运。可扒下这层华贵的外套却又立刻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有时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而活着。

他望向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苦涩的勾起嘴角。

洛凤仪,你这个混蛋。

二十五年前,澳门。

坐在赌场外面的高台上,容瑾叼上支烟,摸遍全身才找出个没了气的打火机,连弹好几下都没弹出半点火苗。

“干你娘!”他低声骂了一句。

“啪!”防风火机的盖子弹开,一只腕上戴着百达翡丽钻表的手伸到他面前,为他点燃那劣质的香烟。

呼出口烟雾,容瑾侧头看去。是刚刚他在VIP厅里的一位客人,姓洛,三十过半的年纪,不算很高,身材精壮结实,有张说得过去的脸。这个人他今晚才认识,不是赌场的常客,是老板亲自带进VIP包间的。

老板特意叮嘱他,让洛先生“玩得开心点儿”。容瑾明白老板的用意,就是让洛先生赢点钱呗。牌桌上的输赢都操纵在荷官手里,就比如打21点,哪怕客人的运气再好,荷官也能想让你爆点就爆点。

“洛先生今晚手气不错啊。”呼出口烟雾,容瑾冲对方摆出副职业笑脸。能进VIP包间的,筹码三千万起。可这位洛先生手边只放了五百万的筹码,打得也不大,一把才几十万输赢。

“随便玩玩,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洛先生在他旁边坐下,丝毫不在意这风吹雨淋的台阶会不会搞脏自己的“汤姆福特”高定裤子。

“要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喽。”容瑾伸长胳膊拽出个懒腰。休息时间半小时,他其实只想一个人待着静静脑子,但也不好得罪客人。薪水就区区两万块,荷官都是靠小费的。碰上那出手阔绰的,给个几万块筹码,他这个月的窟窿就又有着落了。

洛先生伸手问他要了支烟,抽了一口后皱皱眉,直接掐灭。

他问容瑾:“你今年多大?”

“十九。”

“怎么不念书了?”

“老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自杀了,我得替他还债。”

容瑾并不在意与一个陌生人倾吐身世。和他有相同命运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少见。纸醉金迷的夜晚,在那些灯火辉煌的赌场里,却不知有多少赌徒倾家荡产。

孤注一掷,换来的却是无尽的悔恨。容瑾亲眼见过,有个客人输光了,突然拿起旁边放在托盘里的水果刀,把自己的右手剁在了牌桌之上。可没过两个月,他就又看到这位客人一脸苍白地坐在老虎机前面,用仅剩的左手挥霍人生。

洛先生从怀里拿出个装雪茄的铁盒,抽出一支后整盒递给容瑾。他看到对方警惕的眼神,轻笑一声解释道:“不用担心,这是我在巴西的工厂里生产的,绝对没加料。”

容瑾迟疑了一下,接过铁盒,打开之后嗅到一股奶油的香气。高档细雪茄,这一盒恐怕要顶他三两个月的薪水。

有钱人的世界。

能进VIP包间的都是有钱人,容瑾毫不怀疑。那些客人牌品大多不怎么好,输了就骂爹骂娘,有的还动手打荷官。容瑾挨过几次巴掌,可主管来了,也只是叫他息事宁人,不要去争那些无谓的公平。客人的钱大多不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赚来的,黑白通吃的大有人在,出了赌场门,没人能护他周全。

还有的客人见他长相出众,常趁发牌时捏他的手。VIP厅的荷官是不戴手套的,每每遇到这种客人,下了台子他便要去洗手间反反复复洗好几次手。

他若是想贱卖自己挣快钱,也不会来做荷官。

这位洛先生看上去倒是像个正经商人,容瑾觉得。体面,有修养,每次牌发到手边都会轻叩食指致谢。可三教九流,容瑾见识的人多,深知不能光看外表来评判一个人的内在。

比如现在,这位戴着百万名表的成功人士,不但坐在赌场外的台阶上跟他扯些有的没的,更不吝向他展示自己的慷慨。除非他是闲得没事干,不然目的肯定只有一个。

容瑾站起身,拍拍裤子上可能存在的灰尘,将铁盒递还:“洛先生,我是欠着好多钱,但我不卖。”

在对方与自己开口谈价钱前,容瑾将立场表明。有太多这样的客人了,以为他们做荷官可以做到床上去。

洛先生微微一怔,片刻后笑道:“我结婚了。”

容瑾突然尴尬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扒开个台阶钻进去才好。

容瑾这个月的窟窿堵不上了。债主的意思是,自己要去内地谈笔生意,他跟着一起喝顿酒这个月的利息就免了。

他知道,这一去,守了许久的底线怕不是就要被戳破。可看着家里两个还在念书的同父异母双胞胎妹妹,他还是买了张去内地的船票。

他爸有技术,自己出来单干后包了两个赌场酒店的内装工程,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后妈就是在那段时间勾搭上他爸的。可自从他爸迷上了赌博,把家里的洋楼进口车输光之后,后妈就又攀上了别的男人。

那女人就是个贱货,容瑾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他没办法像她那样昧着良心过活,抛下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们一走了之。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了那个烂赌鬼一大笔债,这辈子就是替他来还的。

洋酒红酒白酒啤酒混着喝,几番下来,容瑾几乎是爬进卫生间的。那几个陪酒女在恩客们的示意下,把酒像倒进下水道一样往他喉咙里灌。有个陪酒女摸着他的下巴,调戏他说“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来我们这干吧,一个月几十万跟玩儿似的”。

他何尝不知干这样的买卖来钱快,可没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他始终无法接受那既定的命运。他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小接受的便是“生命短暂,才更显灵魂高贵”这样的教育。可事到如今,他不接受命运,两个妹妹也逃不脱。

强撑着不听使唤的腿站起来,容瑾推开隔间门试着走回包间。可手刚一离开攀扶着的门框,整个人便不受控地向前栽去。幸好,他没有摔倒在比自家客厅还干净的卫生间地板上,旁边伸过一双有力的臂膀撑住了他的身体。

容瑾涣散地视线努力对焦,终于模糊地分辨出对方那张脸。

“洛……先生?”

“你怎么喝成这样?”洛先生将他拖到卫生间外面的沙发椅上坐下,“跟谁一起来的?在几号包房?我去叫他们过来接你。”

“不要……别叫他们……”容瑾被酒精烧得全身滚烫,脑子里倒还有一丝清明,“都不是……好东西……”

洛先生稍作思量,问:“你钱还不上了?”

“去他的……一个月……光利息……二十万……”容瑾瘫在椅子上,闭着眼呵呵地笑着,眼角却溢出泪珠,“我他妈……我他妈一辈子……也……还不清……”

洛先生打量了一番他身上那包裹出美好线条的衣服,沉声问:“所以你打算把自己贱卖了?”

“我还能怎么办!?”面对着践踏自尊的质问,容瑾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怨恨。他一把揪住洛先生笔挺的领带将人拽到脸前,全然不似个醉鬼般的吼叫着:“我他妈不贱卖自己,他们就要拉我妹去做‘鱼丸妹’!她们才十四!十四啊那群畜生!”

旁边守在走廊上的人冲过来要制止容瑾,却被洛先生抬手挥退。

“哪个包间?”他问容瑾。

爆发过后的容瑾全身瘫软,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对方的问题。洛先生见他意识已混乱,只好拽出被他攥在手里的领带,直起身吩咐保镖:“去,一个包间挨一个包间的问,谁跟容少爷一起来的,把人给我带过来。”

放贷的马仔被保镖拽出包间,一路骂骂咧咧。听他那意思,方圆百里,想让谁死谁就他妈的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

他被拽进夜总会老板的办公室,见着端坐在老板椅上的董强,那股“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立刻收敛起来:“董爷,这是干嘛啊?”

“有位客人想和你谈点生意。”董强将目光投向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人,“洛凤仪,洛先生,想必你听说过他。”

马仔头皮一紧,堆起笑脸:“是是,洛先生的名字,如雷贯耳。”

容瑾躺在沙发上,模模糊糊地听着屋里这些人的对话。洛凤仪?他听说过。只要有华人在的地方,就有他的“朋友”。

原来是个大人物啊,他想。

洛凤仪抬抬手,示意对方停止拍自己的马屁,冲沙发上的容瑾偏了下头问:“他欠你多少钱?”

“呦,洛先生,您这是几个意思?”马仔一愣。

“装他妈什么傻!?”站在董强旁边的男人跨步上前,一脚把马仔踹倒在地。

马仔嗷了一声,疼得抱着腿满地打滚。

“嘉胜,这是洛先生的私事,不要多事。”董强出声劝阻手下的鲁莽行为。

这马仔的老板是澳门最有权势大佬,但即便是他老板也绝不敢惹洛凤仪。所以今天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也就仅仅是发生在这里。

除非这马仔活腻味了。

“他欠你多少钱?”洛凤仪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马仔挨了一脚,自知吃不起亏,皱着脸答道:“算上利息……七……七百多万了……”

“我问的是本金。”

“五……五十万……”

洛凤仪点了下头,转脸望向董强:“董爷,麻烦借我五十万,今天出来,没带现金。”

董强挥挥手,刘嘉胜转脸进到办公室后面的里间内拎出个箱子,摔到马仔面前。他蹲下身,弹开锁扣,将里面的现金展示给对方:“五十万,你记着,点好了再走。”

马仔也顾不上疼了,爬起来哭丧着脸说:“别——别啊!洛先生!董爷!我这——我这回去没办法跟老板交待啊!”

见刘嘉胜又有抬腿的趋势,他连滚带爬缩到一边。

“跟你老板说,五十万,我买他个人情。”洛凤仪站起身,看向缩在沙发上的容瑾,“这人归我了,还有他妹妹,你敢再打小姑娘的主意——”

洛凤仪顿了顿:“嘉胜,以后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了算我的。”

“是,洛先生。”

刘嘉胜用食肉动物捕猎般的目光瞪着马仔。

躺在加长豪华林肯里的沙发上,容瑾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送你回家。”洛凤仪敲敲后座与驾驶座之间的隔板,等隔板上的小窗拉开后吩咐道:“给阎局长打个电话,就说我要送一位客人过关,客人不舒服,麻烦他把手续简化一下。”

“是。”小隔板又被拉上。

容瑾口干舌燥,他勉强撑起身,想要找口水喝。很快,一瓶拧开盖的冰镇矿泉水递到他嘴边。他抓过瓶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然后眼神涣散地看着洛凤仪。

“为什么……帮我?”

“举手之劳。”

“太假了……”

洛凤仪轻笑。他接过空了的矿泉水瓶放回原处,仰脸望向天窗外的星空:“我的父辈们作恶多端,害过不少人……到了我这一辈,洛家就还剩我一个……有位高人指点,说我得行善积德,不然怕是要断子绝孙喽。”

容瑾摇晃着倒回到沙发上,问:“你没……孩子么?”

“还没,正在努力中。”

“你帮我……不会是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吧……”容瑾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似的。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抓过发尾的细痣。

“不敢不敢,家里那位惹不起。”洛凤仪说着,流露出宠溺的眼神。片刻后他低下头,看着容瑾:“我从上次就注意到你了,你牌算的不错,英语也挺好,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做事?”

容瑾眉头微皱,他还记得刚才在董强办公室里的事。

“杀人放火?”

洛凤仪大笑:“正经买卖,我是做药厂的。”

“可我……不懂那些……”

“学嘛,你才十九,到美国,我供你念大学。”

“那我妹妹她们……”

“一起。”

“洛先生……”

“嗯?”

“你真是个好人……”

容瑾的意识逐渐抽离,肩上的重负一旦卸去,他这眼睛就跟刷了浆糊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洛凤仪看着那绝美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

“不,我不是个好人。”

除了自己的烂赌鬼老爹,容瑾还从未参加过任何人的葬礼。事实上他老爹那个也不算葬礼,仅仅是在警察局里一间庄严肃穆的办公室里,接过对方的骨灰盒。

离开澳门前,他把骨灰盒扔进了大海。

为了参加蒋玉轩的葬礼,他特意买了新的西装,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一身黑。蒋玉轩死于难产,给洛凤仪留下个儿子便撒手人寰。那天容瑾赶去医院,看到洛凤仪跪在停尸台边上,一拳接一拳地砸地,将左手砸得鲜血淋漓。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来安慰对方,只好陪他一起跪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对方的胳膊制止他自残。上一个周末大家还在欢天喜地地讨论着要去瑞士过圣诞节,转眼间却天人永相隔。

蒋家和洛家是世交,两人同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大学毕业便携手走入婚姻。

在容瑾的认知里,蒋玉轩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蒋玉轩信奉天主教,经常会去教堂做义工。他经营着一家慈善疗养院,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照顾那些失去生活能力的老人家。不管多脏多累的活儿,他都会亲手去做。

他是法援律师,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穷人而奔走。他管理的白血病儿童基金会救治了成百上千的孩子,那些用于救助的善款,是他在全世界一场一场开慈善募捐会拉来的。就连洛家大宅里养的猫猫狗狗,也全都是他从外面捡回来、需要救治的流浪小动物。

容瑾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却会早早蒙主招宠。可能就像蒋玉轩说过的,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给洛凤仪积福。

蒋玉轩死后,容瑾没见洛凤仪掉过一滴眼泪。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要不是管家急了破门而入,怕是刚出生的洛君涵就要变成孤儿了。

这个坚毅得像一座山的男人彻底垮了,他甚至连参加亡夫葬礼的勇气都没有。容瑾怕他出事,向学校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房子里所有能让洛凤仪想起蒋玉轩的东西都被他藏进了地下室里,连一张照片也不敢让对方看见。

每到夜里,洛凤仪就会走上天台仰望星空。容瑾就默默地守在阁楼的小窗边,陪他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而悲伤的夜晚。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洛凤仪早早起来刮去杂乱的胡茬,用笔挺的西装将痩削的身体包裹住,来到婴儿房,第一次亲手抱起了自己的骨肉。

“容瑾。”他朝门外轻唤。

容瑾应声走过去。这些日子他也累得够呛,黑眼圈明显地挂在脸上。洛凤仪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歉意的笑:“谢谢,这些天,让你费心了。”

“我没事。”容瑾眼眶一热。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追逐洛凤仪的背影。可那个背影旁边总有蒋玉轩的存在,他自知无论如何也逾越不了。他没有奢望,更不敢表露心思。洛凤仪全心全意地爱着蒋玉轩,他根本没有机会。

洛凤仪问:“你几时毕业?”

“明年,不过今年下半年开始,就没有课了……”

“好,到时来公司,做我秘书。”

“嗯?”

“我想多一些时间陪君涵,药厂的事,你要尽快熟悉。”洛凤仪顿了顿,“公司里的人,我信不过。”

容瑾忽觉心跳加速。这份信任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好,我明白。”

“容瑾。”

“您说。”

洛凤仪低头看着儿子,眼底满是宠爱之情:“玉轩才刚过世,你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一个名分。”

“……”

容瑾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全都被洛凤仪看在了眼里。可洛凤仪说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着他。所以,这并非一份承诺,而是洛凤仪清楚地知道,如何掌控一个傀儡。

没关系,我不在乎。容瑾对自己说。他需要我,这就够了。

“一切由你做主,董事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

“容先生,到了。”

司机回头叫醒陷入浅眠的容瑾。

下车裹紧外套,容瑾踩着沙子走到海边,遥望着如墨的海天交界处。海浪拍岸,期间混着水鸟的叫声和轮船的汽笛声,扰得他心绪繁杂。

二十年了,我得到了什么?他问自己。洛凤仪,我替你把公司做上市,我替你养大了君涵,现在连君涵都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我呢?我又有什么?

突然,他撕心裂肺地朝海面大喊:“我只要你给我一丁点爱!”

远远瞧见容瑾瘫坐到沙滩上,司机立刻跑过去将他扶住:“容先生!你还好么?会不会想吐?”

他以为容瑾喝多了。

“别碰我!”容瑾推开他,起身踉跄着朝车走过去,“回家,我要回家!”

司机赶忙跟上,可却不敢再上手扶他。要是郎九在就好了,司机苦哈哈地想着,容先生从来不跟郎九发脾气。

回到家,容瑾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推开洛凤仪的卧房门。洛凤仪还没睡,正捧着本圣经就着台灯看书。见容瑾气势汹汹地进来,他摘下眼镜,平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容瑾回脚踹上房门,走到床边气喘吁吁地与洛凤仪对视。他激动不已,全身都在打着颤!

洛凤仪注意到,容瑾走过的地方留下了几个沾着沙子的脚印——这是又去海边了。

他合上书,侧身向容瑾伸出手:“过来,坐下。”

“我要跟你离婚。”容瑾没动,身体激动地打着颤,“我受不了了,洛凤仪,结婚二十年了,你碰都没碰过我!你就是养只狗也会每天摸摸它的头啊!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洛凤仪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

“我知道,你把郎九安排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监视我!你怕什么呢?怕我给你戴绿帽子!?可笑,我他妈活了四十多年,连别的男人长什么样都他妈不知道!”

容瑾说着,眼泪大颗滚落。

洛凤仪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拉起他冰凉的手捂在掌心里,柔声道:“我知道你委屈,可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件事,等我死了,家产你和君涵一人一半,绝不会亏待你的。以后别再提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了,听话。”

“我不要钱!我想要个孩子!你的孩子!”

容瑾抽出手抱住洛凤仪的脖子,用力亲吻那只在婚礼上蜻蜓点水般吻过的嘴唇。他爱这个男人,爱得不惜牺牲了自己半生的幸福。现在,他要把他欠自己的全都讨要回来。

“瑾——阿瑾——”洛凤仪倒退两步,被容瑾推倒在床上。

容瑾胡乱地亲吻着徒有虚名的丈夫,无数个夜晚,他就像蒋玉轩死后独自在天台上数星星的洛凤仪一样,孤独而又绝望。但是今天,他要为自己争取一次,二十年,他必须对自己有个交待。

久违的唇齿纠缠点燃了死寂的内心,洛凤仪扣住容瑾的后脑,由着对方笨拙地亲吻自己。他嘴唇上沾到容瑾的眼泪,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尝起来格外苦涩。

突然,洛凤仪猛地推开了他。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容瑾目带惊讶,洛凤仪的表情极为复杂,甚至还有一丝难堪。忽然之间,容瑾意识到了什么——那张自己凝视了二十年的脸上,是他全然陌生的情绪。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洛凤仪的卧室,昏头涨脑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抱住自己颤抖不止的手臂,在黑暗之中背靠房门滑坐到地上。

不是洛凤仪不想,而是不行。

从未像眼下这样自我厌恶过,容瑾简直懊恼至极——他刚刚撕碎了最爱的人的自尊心。

【有一些男人在丧偶之后会因心理因素导致阳/痿,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可能终身都无法再雄起。】

容瑾关上网页,疲惫地靠到椅背上。刚结婚那段时间,他以为洛凤仪还未走出阴影,也没对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有任何怀疑。但是时间久了,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啊,有哪个男人能忍二十年?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洛凤仪另有他人,可事实证明,这都是他的胡乱猜测。今天的事让他确信,洛凤仪应该是被蒋玉轩的死彻底打击透了,以至于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

而洛凤仪也绝不可能去求医问药。如果被人知道堪称华人教父“洛先生”的隐疾,洛凤仪岂不是要被人笑死,以后谁还会尊重他?

偏过头,容瑾盯着立在墙角的行李箱,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打开箱子,他一件件衣服翻找,终于在一件外套的兜里找到何权写给他的那张“千金要方”。

这玩意管用么?

他抓起电话,给欧阳韶华拨打了过去,要求对方半个小时之内把有关“千金要方”的所有文献资料发到自己的私人邮箱里。并严词警告,绝不许透露半点风声给任何人,就说是他自己用的。

欧阳接到电话,立刻驱车赶往华医堂老店,问耿师傅打听这药方。耿师傅一听“千金要方”的名字,惊讶地问:“欧阳总裁,你这岁数,不至于吧?”

“先打听着,有备无患。”

被耿师傅用同情的眼神儿盯着,欧阳感觉自己的脸皮被生揭下去一层。但迫于容瑾的淫威,他只能硬生生背下这口黑锅。

还好洛君涵肚子里有了,要不他感觉下半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容瑾等郎九回来之后,让他按着药方,去不同的中药店抓齐了上面的药材。在洛氏干了二十多年,他深谙规避风险的操作模式。洛凤仪对郎九也有救命之恩,以郎九那闷罐似的性格,自然不会出卖恩人。去不同的药店抓药,也是防止好事之人把方子拼出来。

眼下唯一需要攻克的难题就是如何保全洛凤仪的脸面,让他把这药心甘情愿地喝下去。可自那一夜之后,他们俩冷战多日。就连洛君涵回家后都看出来,自己的小爸和老爸之间,像是隔了堵透明的墙。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