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1 / 2)
没有谁提起坐辇的话。杨太后不动声色地躲开皇帝的手, 二人隔着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在悠长曲折的甬道上慢慢走着。
月隐星疏,只有两个小宫人提着羊角灯走在头里。夜色茫茫,看不真切道旁蛰伏的, 是枯黄的落叶,还是伪装起来的鸣虫。
皇帝见杨太后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前迈步,脚下像是算好了的, 每每都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吉祥花纹中央,乐此不疲,连一句话也顾不上和自己说,不禁起了几分促狭之心, 低声道:“别踩那些卷起来的落叶, 里头多半藏着金蛉子呢!”
杨太后步履一顿,回头暗暗瞪了他一眼,接着刚才的节拍走下去。
“我又不怕金蛉子。我还养过它呢。”杨太后气定神闲地谈及旧事:“芦苇中、花枝头, 易捉得很。通身金黄, 在日头底下晶灿灿的,好看极了。”
皇帝便笑:“你只看见它模样花哨,殊不知这金蛉子的叫声才最是绝妙——皇考当初自己热衷斗蝈蝈儿, 却不喜他的儿子们沉迷于这些玩物,我和老八私下里便将这金蛉子挑出品相好的来, 精心驯养一段日子, 时不时比上一回, 也有意思得很。”
杨太后听得入了神, 不知不觉间已停住了脚步,专心致志地看着皇帝,眼里闪现出一泓雀跃笑意:“不若…”
未经思索的话并不曾脱口而出,杨太后便幡然醒悟:没有血缘的皇太后与皇帝,若是彼此相差个三四十岁,良宵佳节里,一块儿散散步倒还罢了,如她和皇帝这般暧昧不清的关系,御前伺候的人,岂有真看不明白的呢?不过是各人心里头有杆秤、掂量得清利害,故而装聋作哑罢了。
那么她也该当适可而止,别忘乎其形得叫宫人们当差为难,心中耻笑。
只是再抬起眼眸时,见皇帝仍旧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杨太后仍旧抑制不住地心里酸酸的,勉力对他笑一笑,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转过了头,继续感受着脚下鹅卵石的轻硌,却忘记了再坚持步步踩在图案中央,失去了之前那蹁跹的欢愉和杳袅的无措。
层峦叠嶂般的云翳不知何时渐渐散褪了些,皇帝仰起头,细心去寻时,可以觅见零落的几颗星子,但惜乎黯淡寥寂,一如身边人落寞下去的眼睛。
他当然看见了。他什么不明白呢?
彼此爱恋的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谈起未曾相逢时的那些浮生闲趣,但依然不得借今夕相会,圆昨日之憾。
“王守拙。”皇帝忽然开口,吩咐道:“把人都带上,回麟德殿去将朕的东西拿来。”
“是。”王内侍知趣地应诺一声,暗地里一扯他那云里雾里不开窍的徒弟松子,领着众人尽数却行而去了。
“什么东西?”倒是杨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傻话。
皇帝一时忍俊不禁,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个极小巧的掐丝珐琅盒子,打开倒干净里头的冰麝散,交给杨太后:“这东西不透气,咱们兵贵神速。”
杨太后这才迟钝地猜到他要做什么,却仍没料到他随即就干脆利落地一撩袍角,在道旁绿篱边蹲下来,聚精会神地搜寻着。
杨太后怔了怔,怕他看不清楚,便将羊角灯提在手上,要替他照亮,不防还没凑到跟前,一线黑影便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去了。
皇帝差点就要得手了,这下恨不得给她一个榧子:“你是帮忙还是捣乱来了?灯火一晃,不就把它惊跑了?”
杨太后知错便改,乖乖地把灯拿开了,又返回来,迟疑着要蹲又不肯蹲。
皇帝“啧”了一声,将散开委地的衬褶袍掸净了一角:“坐这上头。”
大红织金龙的衬褶袍,下摆有着如意云纹暗绣,她小心翼翼地坐过去,阒其无人的朦朦夜里,仿佛唯余他们两个人,并肩于天地山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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