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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革旧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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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倾谈许久,分袂时已至黄昏,徐若云看周曦上了家里的汽车,自己也正准备回家,却被人拦下了。

来人是个少年,肤色白得异常。他的身材精瘦,长得很高,五官的轮廓在暮色里格外分明,上来开口便问:“徐若云先生,是么?”

徐若云一惊。这少年无礼的模样令他本能地不喜欢。他心里觉着对方恐怕不怀善意,但表面上还是佯装镇静地问道:“是我,怎么了?”

少年便摸出张名片,递给他。

徐若云拿过来一看,只见那是新式的名片,简单一小片,上头没有郡望姓字之类东西,在正面则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中央特别事务局 第一室 何苏玉

原来是新政府的“锦衣卫”。徐若云不懂他们的建制,但看这架势,随便猜测,也能猜得一二。他这样看明白之后,再开口时便带了点清贵文官对他们那种人藏在骨子里的不屑,这不屑和戒备同样明显:“何先生有甚么贵干,需要找到我头上的?”

何苏玉彬彬有礼地答道:“有些公干,还需要请教徐先生几句。”

“贵司的公干,有什么能牵涉我这——”

他没能说完。何苏玉抬手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后半句截了回去。

徐若云被捏出一阵剧痛,知道再拒绝也是无果的。他愤怒地抬起眼,只见何苏玉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麻烦徐先生了。”

他只得跟着上了车。

特别事务局的公开机构,现在设在前朝的一座王府里。那位亲王早亡无后,但生前穷极奢侈,给自己造了一座非常富丽又很有雅趣的府邸。可惜没住几年,他薨了,府邸便被朝廷收了;又过了没几年,赶上了革命后,这地方居然被特别事务局征用了。

徐若云心底暗笑,想也不知道特别事务局是什么人管的,还很会附庸风雅,居然抢了这么个地方。他跟这地方也算有几分缘分,少时还被祖父领着来赴过宴,对此地的风景有不浅的印象。这一次他踏进门,只见王府外装饰依然,只是内设为使用方便被改造过,弄得乱糟糟的,连影壁前都堆了东西。

院里的花木却不曾砍,池塘也依旧留着,水面浮了一层薄冰,在肃杀的寒风里显出一派冷落凄清,徐若云见了这种情景,心内不禁悲慨万重。他长长叹了一声,沉浸在世事变迁的悲哀里,连被莫名奇妙传唤而引发的狐疑和恐惧都因此暂居次要了。

何苏玉引着他,径直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座小楼前面。这处所在隐秘婉曲,槛外正对着池里枯荷,厅堂上的对联与写了“香远益清”四个字的牌匾都还好好地挂着。

倘若不是何苏玉在,徐若云甚至要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来怀古赏景的,只可惜不是。他上了楼,走到楼梯尽头,就见桌案之后正有人在等着他。

徐若云举目望去,几乎难以置信:是前几天刚跟被他赶出家门的徐慎如坐在那里,十指交握地瞧着他,很沉静地笑了一笑。

徐若云方才就极为厌恶何苏玉的微笑,但他当时没想起为什么,这时却顿悟了:何苏玉故意对他微笑时,那调调同徐慎如非常相似。

表面上是刻意为之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受近似于故弄玄虚。

徐若云早知道徐慎如在国府任职的事,却从不知道徐慎如在特别事务局也有一份身份,这令他更觉得厌恶了。当此之时,心里的厌恶、震惊和恐惧交相鼓噪,像潮水一样来势汹汹,使他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徐慎如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他脸上停顿一瞬,最终却是落向了何苏玉:“你穿得这样少。”

何苏玉笑了,这次笑得比在刚才直白,也显得真实了很多。他说:“我习惯了,不怕冷的。”

徐慎如手里端着一只冒热气的杯子,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他在生活上很是懒得讲究,这次居然拿了个大概挺名贵的瓷器盛咖啡喝,徐若云看见了,看得直皱眉。

皱眉之后他转开眼,忽然发觉这屋内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那人靠在墙边,闭眼蜷缩着,须发花白。他身上的布衫很是干净,与脚上破烂的鞋子显得颇不相配,大概是刚换上的。徐若云看了一会儿,感到这人的模样与身形竟有些熟悉。

他战栗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

徐慎如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哥认得他吗?”

徐若云盯着那人。对方也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还保存得很完好,没受过什么伤,但脸色发青发灰,简直像个死尸。徐若云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前的同僚,前朝的刑部尚书,卢元纬。

是他亲自安上罪名,将对方赶回原籍的。他们以前在朝廷里也针锋相对过,后来卢元纬因为徐慎如那桩案子罢官,临走前的模样,徐若云也见过。那时候他是恼怒而失落的,但恼怒和失落都很鲜活生动,不像现在。现在这前朝大员几乎没了人气儿,两眼翻白,很用力地对徐若云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说:“喔,徐若云,徐君容先生。没想到,咱俩居然这时候又见面了。世道不由人,你这个弟弟,很厉害哪。”

徐若云淡淡点了点头说:“认得的。”

然后又说:“他不是我弟弟。”

于是卢元纬和徐慎如同时笑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徐慎如跟他决裂了,卢元纬却也是他半个仇人,他向一个仇人摘清自己与另一个仇人的干系,简直糊涂。

徐慎如像是认真斟酌了一下,温和地道:“好,不是就不是,那我往后叫您徐君容。今天找先生来,是因为……有些事我想应当知会您一声。”

这么叫自己的长兄怎么说也听起来很怪异,说不出是哪里,但就带着分明的不敬的味道,是不把自己当晚辈看了的。徐若云不大高兴,但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说。他只问:“是什么事?既然是知会,贵司需要强抓我来吗?

徐慎如轻声说:“君容先生坐吧。这么站着像要受审,多不好。”

他捏着茶匙,搅拌的时候在杯里碰出几声碎响,偏头看着徐若云:“君容先生主过一次春闱,曾有个姓卢的门生,可还记得?”

徐若云一愣,点点头。徐慎如语带嘲讽:“那是你这位同僚的独子,也有几分薄名的,可惜不会做科场文章,险险才过的关,差点没进去史馆。他出入家里,你也曾介绍给我认识的。”

那位卢翰林的模样在徐若云脑海中浮现了。因果乍然模模糊糊地拼接起来,徐若云仿佛明白了,又不大明白,沉默着等下文。

徐慎如道:“你开始觉得他或许有偏才,待他很亲热,后来却看不起他的为人,这件事我在家里也听你说过。你瞧不上他也就罢了,后来轮到外放学政,执政问你,问你觉着他如何,那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

徐若云张了张口,没能吐出一个字。

徐慎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替他答道:“你说卢翰林为人不好,不宜为国家选材,更不宜聚敛门生。”

徐若云还是没说话。

屋里只响着徐慎如低声的、不紧不慢的叙述。徐若云很敏锐地知道这应当是使面前人十分怀恨的一件事,但徐慎如的怀恨大约早在知道真相时便消磨殆尽了,这时候只剩下了调整得非常妥帖的、讲什么掌故一样的语气。

他说:“可是卢翰林是个聪明人,不管他跟当时的执政是怎么说的,这学政究竟是放了,也从那之后就记恨你了。你是他的座主,出身高,又在士林有清誉,他觉得当场跟你撕破脸很不划算,便敷衍着,甚至讨好你——君容先生,你不觉得可笑么?竟然连假意敷衍都瞧不出来。”

徐若云惨然道:“这不是我的优点吗?毕竟因为这样,我才会连自己亲生弟弟的敷衍都分不出来,留你到今日,在这里质询我。”

徐慎如闻言,轻声嗤道:“那些都是另外的事了,过后再说,你不要着急,先说这一件。从那之后,卢翰林千方百计要找你的错处,这些事情,你都一点也不曾察觉。他告诉我,是因为看不上你,想拉你下水,才想趁着自己父亲追查逆案的时候把我的名字添上去的。我若是招认了,他大约之后就要把你算作我的同谋,说你是我的内应罢。”

徐若云平静地被他注视着,恍恍惚惚地打了个寒颤。

徐慎如语气冷然:“为了把这件事做得像模像样,他还专门去收买了人证。他跟你打听我的事,你都毫无防备地透露给了他,然后他歪打正着收买到了真的‘逆贼’,还真的有人跟他招供。君容先生,你说这笔账,应该从哪里开始算?”

徐若云没答话,只是很艰难地惨笑了一声。他只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无比荒唐,格外可笑。原来世事环环相扣,无常而且不讲道理,至此地步,他居然除却惨笑一声也别无表示的。

他很轻声地对徐慎如说:“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更不该在这时候回来!你觉得很痛快吗?跟你的同党一起,故意逼死了小皇帝……你从来没想着给我,给祖父留一点点活路。说到底,从你走出家门去,你就把我们看得连尘灰都不如了。”

徐慎如叹了口气,否认道:“我没有这样看待你们。”

徐若云不置可否,像在出神。

徐慎如很有耐性地等了他一会儿才问道:“这件大案前后牵连,抓了几十人。你们朝廷先把罪名轻的或杀或放,留下来里头,除了我,是有二十七个。”

徐若云茫然地张大了眼,听徐慎如说道:“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同僚,二十七个人里,他呈上去斩立决的,有几个?”

地上的男人木然说道:“四个。”

徐若云见人数不像以为的那样多,心头稍松。他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对徐慎如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

徐慎如看出他神情的变化,很诚恳地发问了:“剩下的二十三个人,大哥以为是留在天牢了么?”

徐若云疑问地“嗯”了一声。徐慎如几乎失笑:“也不知道大哥这是什么福气,能一辈子活在春闺好梦里。”

这“春闺好梦”四字下得未免过于刻薄,徐若云气息一滞,但没反驳得了。

徐慎如向墙角瞥了一眼,说:“卢尚书手下的人很擅长这个,除了斩首之外,我在短短几天里见过二十三种死法,都不用踏出天牢的门,真可谓大开眼界,讲起来都嫌麻烦的。小卢翰林如今最清楚,毕竟他刚试过——我本要叫他给你讲,可惜他居然提早死了。”

卢元纬闻言,嘶声喊道:“你——!”

徐慎如没理他,只继续对徐若云道:“这些隐秘,我本来想今生也没必要对你提起,毕竟提了也算不清楚。但近来我改了主意,毕竟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说的。那些人虽然不在了,可是他们的亲属还在,我总不能去对他们讲,不然你猜,他们能对你毫无芥蒂么?他们不想抓你算算账么?”

徐若云怔怔瞧他。

徐慎如说道:“我实在把这故事忍得辛苦,只好委屈君容先生听一听了。”

徐慎如这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自己负疚。徐若云被这残忍与恶毒的程度惊呆了,心头升起一阵无处停泊的愤怒,身体也感到无比虚软,摇晃了一下,才勉强重新站稳。

在这之后,他慢慢地收拢住心神,微扬起头颅。徐若云皱着眉,还像刚才一样轻声细语着:“我是‘春闺好梦’么?你做了人妇,也齐不得家。”

徐慎如面无表情地点头:“君容先生教训得是。”

徐若云走近前来,哑声揭穿道:“拉你下水的是小人,出卖同道的是叛徒,我同你一样清白,是受人的害。我有什么错?不够阴暗,不懂得心机,也是错吗?枉你高标自许。你以牙还牙就罢了,还找到我这里,专门用我泄愤。”

徐慎如微微仰头瞟他。

徐若云撑着桌沿,稳稳地站着,抬高了嗓门:“说什么‘总不好对他们讲’,其实是你不敢说罢了。那些遗属要是胸怀宽容,就不会对我做什么;要是小肚鸡肠要迁怒于人,除我之外,他们就不会迁怒你吗?毕竟倘若你早早签字画押,大家都能少些折磨,一起上刑场呢。也毕竟你那时是我弟弟,没有你,我的事也牵扯不到那些死人身上。”

他顿了顿,空洞地笑道:“你觉得自己牺牲了?才没有,你是吸旁人的精魂活着,是占旁人的生命活着,还自以为得计。你跟我没什么差别,不必这样居高临下地对待我,知道了吗?”

徐慎如脸色泛白,睫毛颤抖了两下。他呻吟似地吐出一口气,旋即轻蔑地问道:“徐君容,你疯完了么?还是你等着我叫你的名,而不是字?”

徐若云则不答他,只问:“你要知会我的,就是这件事?”

徐慎如点头:“空口无凭怕你不信,就让你看看卢尚书。我没别的,君容先生可以回去了。”

徐若云便准备回去。他下楼梯的时候,一直伸手扶着栏杆,脚步也走得很慢。才下了两级,他忽然又回头:“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徐慎如奇道:“什么话?”

徐若云说:“我同你在天牢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这些了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其实——”

但徐慎如打断了他:“我并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是想脱身而已,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坦白了会不会被大义灭亲、壮士断腕;即使你们肯陪我撒谎,倘若知道了真相,在废帝面前也未必能表演得天衣无缝。”

这一瞬他们四目相对。徐慎如毫不犹豫摊开真相,连哄骗他都嫌多余。徐若云听得彻骨生寒,甚至明白这寒意不源于某地某人,而源于整个苍茫世界。他不喜欢的、觉得难以适应的世界。他恍惚了一瞬,宛如踩在虚浮梦里,走到门口才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徐慎如只说道:“天色晚了,你也早些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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