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绮怀(2 / 2)
他这才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萧令望先是呆立了片刻。
他不大能想徐慎如亲自开枪,是能力所限的想象不出,倒并非不愿。他恍惚着,眼前似乎浮现出徐慎如苍白的手指和腕子。倘若那上头沾染殷红的血痕?
他战栗了一下,在想象中伸出舌头舔舐到腥气,并且感受到异样的**欲望。血腥不是他喜欢的,以此为**更令他歉疚负罪,但他摸了摸脸颊,竟感到是微烫。
他赶紧摇了摇头,站到了书架前,匆忙地浏览着。
有一本《民约论》吸引了他。它被随意地横放在书柜中间,是外文的原版,封皮是陈旧了的暗蓝色。萧令望很好奇地取出它翻了翻,发现扉页上签了徐慎如少年时的中文名字:颇有锋芒的“徐若冰”三个字。
从里头掉出了一张照片。那照片背面并无说明文字,正面则是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左边一位年轻男士,秀雅中稍带锋利,对面则是位年轻的美人,毫不忌惮地露出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她虽然故意作西洋打扮,妆也很浓重,但眉眼依稀可见是个本国人。那蓬松的裙摆上放着一捧花束,她正用戴着一串佩饰的腕子挽起散落的蜷曲假发,姿态明媚鲜妍,是丝毫也不羞怯的。
萧令望有些好奇。他仔细地又看了几眼:那男士并非徐慎如,他一时没想到是谁,反倒旁边的那一位长裙美人令他越看越熟悉。
他又研究了一番,讶然地笑了一笑,拿着书走回到徐慎如那边:“徐校长,我想读一读这本。”
徐慎如看也没看他拿的是什么,随口便答应了,萧令望便拿着书坐到他的对面去。纸页翻动声响起了,尔后没多久,萧令望忽然很惊讶地“诶”了一声。
徐慎如抬头问:“怎么了?”
就见萧令望正拈着一张旧照片,给他递过来。徐慎如瞥一眼便怔了,随即佯装镇静地接了,扣在茶几上,慢吞吞地拿起杯子,喝了半杯水。
萧令望则开始了他的明知故问:“那是徐校长以前的女友么?”
徐慎如搅咖啡的勺子一不小心就敲上了杯沿:“不是。”
萧令望寻根究底道:“那是谁?我看起来有些面熟。”
徐慎如无奈:“那是我以前的朋友,现在不在平京。是英华学校历史系的王采荆王教授,你应当听同学说过的?不过你们大概没见过,就不知道怎么面熟了。”
萧令望说他听过,徐慎如便沉默了。
萧令望打破了这沉默,很真诚地夸赞道:“我觉得很漂亮。”
看似是在说王采荆,但徐慎如知道其实萧令望说的是照片里扮女郎的自己,他语速飞快地道:“是你们蒋教授做的好事。他最爱倒腾这些,现在不也还是剧社的指导教师?”
蒋瑶山曾经撺掇过一大批中国留学生学习排演话剧,并且大获成功,此后一直热情高涨,至今都兴味不减。他们那第一回演的是个老套的西洋爱情故事,名字叫做《茶花女》的。
徐慎如思及旧事,索性破罐破摔地对萧令望坦诚相告了:“蒋先生本要自我牺牲,充任女一号的。但他新婚,夫人不肯放他去,就换了我承乏此职。”
萧令望报以诚恳的惊讶:“我没想到,王教授居然也喜欢这种事。听说他很不爱热闹的。”
徐慎如道:“那可是你们蒋教授亲自劝说,并且说他也要出演,采荆才答应的。后来听说女一号是我,采荆几欲罢演,但因为剧社里有饭可吃,可以免除自己做饭的麻烦,他便勉力为之了。”
事后,蒋瑶山特地给男女主角拍了一张在后台的照片,还洗了出来,给他们二人各送了一张,就是萧令望看到的那张旧照了。
萧令望由衷地感慨道:“真是意想不到……”
徐慎如想起演剧时的事,暗暗笑了半天,心间原本莫名的郁郁之情倒是缓解了不少。他搁下杯子,忽然突发奇想地问萧令望道:“你吃不吃蛋糕?”
萧令望向来喜爱甜食,不假思索便回答了:“当然吃的。”
徐慎如看一眼挂钟,便突然地发出邀约说:“还来得及,那我们走吧?去吃蛋糕。”
年轻人答应了这份临时的邀约。
二人同经树木葱郁的夜路,萧令望不知怎么,居然有点不敢说话:他总嫌说什么都隔着一层。可是等出了校门,他看着一路的店铺,想出有许多要说的话来,黄包车却是一前一后的,完全没了机会,惹得萧令望恨不得要跳下车和徐慎如说话,直后悔方才把大好的说话机会全都给浪费了。
但后悔也是无用的。就在他在思前想后时,车子停了。央大这个地界很好,离得不远处就有商场,有电影院。什么新鲜的都有,吃东西的地方也是从西餐厅到川菜馆子一概都不缺少,全城顶这一片最时髦。
徐慎如带他来的这家餐厅是德国人开的,装修精巧,也很出名,或许正是刚刚那个叛徒准备来的?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懒得把蛋糕拎回家再吃,便带着萧令望在桌前坐了下来。
萧令望平时最爱吃甜软的东西,这时候对着徐慎如却莫名羞惭。他明知对方不会这样想,却还是怨恨这口味使自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此刻只想再成熟些,长得再快一些。再快些,或者更直接,生得更早一些——是不是早些出生,就可以把徐慎如成天成夜地抱在自己怀里了?而不像现在,连开口都怕被当做幼稚表演。
他此刻只恨年龄是阻碍,认定了是年龄使他错过良多。他相逢恨晚,而把性别的鸿沟全忘怀了。
他猜徐慎如不会应允他,但也不会是因为性别这个缘故。
徐慎如需要娇妻美妾吗?如果需要,早就应当有了。徐慎如只会不够爱他,或者是不肯爱他,不敢爱他——而如果这般,即使自己变成女人,那也没什么用处。会因为性别而有所区别的爱,也不是萧令望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自己不论变成什么,徐慎如都同样地亲近他。
萧令望舀了一小勺奶油。
甜味在嘴里化开的时候,他猝然想起照片上的茶花女,在中文翻译里,那女郎的名字应当叫做玛格丽特。徐慎如会像玛格丽特一样垂怜于一位诚恳的少年吗?他不知道。
他也猛然惊讶于自己的离经叛道了:任何旁人都会首先担忧这是有悖常理的爱情,而自己却只担忧徐慎如将永远不肯放纵地爱他。
既然有人能凭惊鸿一瞥恋慕一位风流名妓,那么他狂热沉迷于某位同性的美,又算得上什么罪恶?这无非是为世所诅咒的爱情的两个不同分支罢了。不论是国人的上天还是洋人的上帝都不会赦免他,但萧令望只花几个刹那,居然就自己赦免了自己。
他将熔岩似的目光倾泻在徐慎如身上。他想起被徐慎如演绎过,所以一定试着理解过的,那被人所质疑的爱情。思绪忽然停滞了。萧令望忽然无比痛恨自己对那俗套的外国故事读得太熟——只要光想想,那女人都对追求她的少年回答了什么?
“一个吐血的、一年花费十万的女人,对一个年轻情夫来说是很麻烦的,你这是在说孩子话!”
这就是玛格丽特的回答。
萧令望忽然醒了,从使他胸中冰炭交煎的迷思中回神抽身。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吃完了蛋糕的,又是怎么跟着徐慎如走出店门,站在灯光莹莹的马路上。
他甚至还在乱七八糟地庆幸着,心想幸好徐慎如既不会在他面前咳血,也绝不缺少生活费用。
地面上,影子被拉长了。周遭有些嘈杂,但萧令望心里的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
有一件事他不曾告诉徐慎如:之所以他能认出那照片,还能就剧本的事与徐慎如闲谈几句,是因为他今年也还在央大的剧社,而且不仅如此,他们今年用的就是蒋瑶山当年翻译过又删改过的那一版《茶花女》的剧本。
年轻人暗藏心事,以至于不知道怎样才能坦荡告诉徐慎如,对他说,这一年将由自己出任男主角。他担忧一旦说了,徐慎如会过早地看穿他。
但命运用一桩意外的插曲替萧令望免去了这烦恼:在某一天,排练到一半的时候,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了。
萧令望彼时正跪着亲吻自己同学的手背,夸张地深情念诵道:“因为他们不像我这样爱您。”
周遭突兀地沉寂了。他仰起头,便见到徐慎如正走进来。
就在同一天晚上,萧令望鬼使神差地站在了他的校长先生的窗子下。
夏季已经到了,苍翠树木在眼前整日招摇。寂寞在此刻烧灼他,以整个四月和五月间爱情烧灼他的同样力度。激情旗临城下,而他束手投降,他从前嘲笑过的俗套爱情故事已经依次于己身实现,而他心甘情愿也无从挣脱,唯有落入窠臼。
可惜徐慎如的窗下是黑洞洞的,今晚没有人在。
“我保留着六个月前从您手套上掉下来的一粒扣子,我曾经整夜整夜在您窗下度过。”
萧令望脑中浮现的这句话,其实是一句台词。而接下来的一句则只属于他自己,是他暗暗地、几乎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出来的:“我要在深夜写下的、不可示人的告解里称您为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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